鄭 升
經過新時期以來數十年的演變與爭鳴,中國當代文藝評論已積累起豐富多樣的經驗與案例。其中的成敗得失、源流通變需要我們在焦慮與迷茫中靜下心來,分類型、分階段梳理自晚清以來的中國文藝評論的情景與“經典”,包括當代紛繁蕪雜的文藝評論活動與“經典”,將割裂開的或者對立的近代與現代、反映論與價值論、本質論與審美論、精英批評與自媒體批評等這些在特定條件下的“珠玉”連接起來、溝通起來,去蕪存菁,觸摸到“經典”背后所蘊含的“脈絡、方式與方向”,并在服務于“人學”“現實”以及著眼于“未來”這一共同目標的層面實現整合與重塑,形成能夠表達當代中國人思維、思想、情感并能回答現實問題的多樣文藝評論格局與話語體系,從而提升當代文藝評論自身的品格與價值。
一
伴隨著全球化、商業化、網絡自媒體浪潮的波瀾洶涌,伴隨著各種西方文藝理論和批評觀點的大量譯介,伴隨著“文學主體性”“性格組合論”“人文精神大討論”“日常生活審美化”“主體間性”“元理論”“失語癥”“學院批評”以及文藝學學科反思與重建等問題爭鳴的此消彼長,中國當代文藝理論與評論的建設、發展呈現出異彩紛呈的格局,但是在豐富、拓展與收獲的同時,也在丟失、割裂與局限,并在歷史與現在、反映與價值、各種主義與邏輯起點、精英批評與自媒體批評等新老問題的疊加與糾纏不清中陷入清醒而又迷茫,喧嘩而又困窘的多元境地。其中,當代文藝評論的“本體與價值”這一問題依然沒有很好地解決,至少是在“吸收、消化與建構”層面尚如此,至少是在與豐富多樣的現實景觀的“交流、對話”中往往顯得力不從心或不斷受到挑戰和質疑方面尚如此。
這些現象與問題再次提醒我們:新時期以來的文藝評論在市場化、全球化的浪潮中已經急速“奔跑”了三十多年,已經不間斷地從西方“輸血”了三十多年,若從晚清“西學東漸”算起已經是“西學”了一百多年,現在是到了深入梳理與反思的時候,到了真正“構建”與“造血”的時候。在此,著眼于檢視歷史與現實,以期實現延續與溝通,而不是割裂、零碎與緊張的對立;著眼于批評的批評、主體的確立與擔當以及對于現實的深切關注,而不是庸俗、逃離或故作姿態故作清高就顯得重要。
就此而言,中國的文藝評論需要轉益多師,博采眾長,但終究要在“熟悉自己歷史”、要在“借鑒與轉換”和回答現實拷問的過程中建立起屬于自己民族、適應并引領時代風尚的文藝評論話語體系,確立和提升自身的價值,正如費孝通先生所言:“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對其文化要有自知之明,明白它的來歷,形成的過程,所具有的特色和它的發展趨勢,自知之明是為了加強對文化轉型的自主能力,取得適應新環境、新時代文化選擇的自主地位。”也就是說,我們需要熟悉并能“歷史地、具體地”判斷自身的“過去與現在”,才能更好地走向未來,這是每一位從事當代文藝評論工作的人所必需的基本功。許多人因為囿于學科局限、自身素養、時代浮躁等等原因,這方面的工作在近些年做得還不夠扎實和周詳。中國文藝評論有一個優良的歷史傳統便是:總能在繼承與反思中實現構建與發展,總能在“離開”的同時沒有忘記“回返”,從而不斷確立文藝批評自身的價值與公信力。《詩大序》是對先秦豐富文藝理論的梳理與反思;《文賦》是對之前和當時文學現象與創作的梳理與反思;《文心雕龍》更是在“宗經、征圣、明道、辨騷”的繼承與反思中,在源流通變的梳理與反思中,在借鑒“佛學”等外來品思維方式的吸收與轉化中完成了“構建與造血”;陳子昂、韓愈、蘇軾、朱熹、“王陽左學”“清代四大詩學”、王國維直至令后世贊嘆不已的民國學術、毛澤東《延安文藝座談會講話》、習近平《全國文藝座談會講話》都是在對“歷史和現實”的梳理、反思中,在“中西”的對話與轉換中建立了自己的話語體系,建立了具有學理性或者普適性的理論范疇,提升了文藝認識與評價的價值、品格,豐富了文藝制度的內涵、樣式與方法。
恩格斯曾提醒研究者:“必須重新研究全部歷史,必須詳細研究各種社會形態的存在條件,然后設法從這些條件中找出相應的政治、私法、美學、哲學、宗教等等的觀點。在這方面,到現在為止只做了很少的一點工作,因為只有很少的人認真地這樣做過。在這方面,我們需要人們出大力,這個領域無限廣闊,誰肯認真地工作,誰就能做出許多成績,就能超群出眾。”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也曾精彩論述:“在社會科學問題上有一種最可靠的方法,它是真正養成正確分析這個問題的本領而不致淹沒在一大堆細節或大量爭執意見之中所必需的,對于用科學眼光分析這個問題來說是最重要的,那就是不要忘記基本的歷史聯系,考察每個問題都要看某種現象在歷史上怎樣產生、在發展中經歷了哪些主要階段,并根據它的這種發展去考察這一事物現在是怎樣的。”
若回歸特定的歷史語境,會發現我們現在所面臨的問題與挑戰,其實古人也同樣遇到過,西方的文藝評論也同樣面臨過。因此,我們需要在焦慮與迷茫中靜下心來,分類型、分階段梳理自晚清以來的中國文藝評論的情景與“經典”,包括當代紛繁蕪雜的文藝評論活動與“經典”,將割裂開的或者對立的近代與現代、反映論與價值論、本質論與審美論、精英批評與自媒體批評等這些在特定條件下的“珠玉”連接起來、溝通起來,從而去蕪存菁,觸摸到“經典”背后所蘊含的“脈絡、方式與方向”,既相反相成,又相輔相成,并在服務于“人學”以及“現實”這一共同目標的層面實現整合與重塑,最終形成能夠表達當代中國人思維、思想、情感并能回答現實問題的文藝評論話語體系,既不清高也不庸俗,文質彬彬,知人論世,以意逆志,光英朗煉,氣盛言宜,既有魏晉名士、六一風神之風骨,也有中和為美、浩然之氣之境界,形成友善之批評、真誠之批評、洞見之批評,引導之批評,“無愧于人民、時代和人生”。并且“成功地把歷史精神和科學精神結合起來的時候,我們才將是一個真正的人文主義者”。
因此,認真梳理并反思百年來的文藝評論歷史,將有助于當前文藝評論價值的確認與提升,并在“辨章學術、考鏡源流”這一過程中避免根基不穩、囫圇吞棗、淺嘗輒止、半路出家、視聽不清的弊病,為年輕一代批評家的成長指明方向,夯實基礎,奠定思想與情懷。
二
真正的反思與批判至于文藝評論是重要的,它意味著再創造,意味著獨立、平等與洞見,意味著交流與對話,意味著沒有脫離人生與現實,意味著批判與關懷的結合。舍此,文藝評論的主體與價值都會丟失。郭沫若認為“批評也是天才的創作。文學是發明的事業,批評是發現的事業。文學是在無中創出有,批評是在砂中尋出金。批評家的批評在文學的世界中贊美發明的天才,也正自贊美其發現的天才。”胡經之曾在《文藝批評隨感》一文中感慨:現今的文藝批評不僅不觸及文藝作品的缺點,也揭示不出文藝作品之美。這樣,就更需要真正的批評家出場以及擲地有聲的文藝批評的出現。現在的問題是真正的反思與批判如何形成?學界對此多有探究,筆者在此也只是強調:批評家只有在不斷提高自身修養與學養,不斷深入生活與實踐中確立批評信仰,形成反思批評,彰顯人文與審美的風貌與力量。
此外,批評家的經濟地位與人身空間的相對獨立也是一個關鍵。自漢代以來隨著“藩國向中央集中,地方向宮廷集中”文化策略的加速推進,中國文士的身份與地位發生根本性的轉變,士階層日益受限,日趨依附于政權或者體制。即使如此,被魯迅稱譽為“民族脊梁”的文士依然代代涌現,中國的文化與文明得以薪火相傳,表明“士階層”精神的堅韌、頑強與力量。今天的批評家需要好好思量中國的“士階層”傳統、精神與安身立命的策略和范式,從而在現實、理想與政治面前保持一種合適的“距離與狀態”。袁濟喜曾以王國維、朱光潛、宗白華融合中西闡釋“意境”為例,說明了古代文論話語的生命力以及實現現代轉換的可能性。實則,中國的儒釋道文化精神,以及“士”精神的當代闡釋和轉換是當代文藝評論改造、完善自身結構的有效資源,以上目標的實現需要政府、作家、批評家、讀者、大眾諸方面的溝通、理解和信任,割裂、封閉或者對立只能是兩敗俱傷,重演“文字與文化建設”的悲劇。當然,做到以上這些何其不易,但唯其難也才愈顯其之貴,其之重。好在“文化強國”、“呼喚傳統”、“提倡人文”已經越來越受到國家、民眾的認同和支持。大環境、大生態在不斷矯正和趨于良性的情況下,批評家能否拿出“干貨、真貨”就事關當代文藝評論本體的確立,價值的提升。
再多的主義探討、概念辨析和術語創造,最終都要回歸真實與現實并在其中得到檢驗、淬煉與升華。批評家的價值以及主體性作用不僅僅表現在守望人類的精神家園,還要在積極面對現實的熱點、焦點現象中認識自己、改造自己、完善自己,并且去建構一種健康、有序、活潑的文藝批評秩序。我們反對一個話語模式的批評,反對輕視甚至忽略小眾批評、大眾批評和媒體批評的觀念與舉動,提倡多種批評模式和批評方法的并存以及相反相成,相輔相成,真正讓每一個批評者充分發言,在面對任何文藝作品時能夠保持清醒的頭腦,做出比較公允的歷史認知、審美欣賞和價值判斷,將多元一體、核心價值取向與多元共生、和而不同辯證統一起來。
法國批評家丹納曾說:“作品的產生取決于時代精神和周圍的風俗”“要想了解一件藝術品,一個藝術家,一群藝術家,必須正確地設想他們所屬的時代的精神和風俗概況。這是藝術品最后的解釋,也是決定一切的基本原因。”湖南理工學院教師余三定曾對“現實”進行了具體分析,認為文藝理論所面臨的“當前現實”包括“社會現實”“文學創作現實”和“文學理論研究的現實”等幾個方面。單就“社會現實”而論,大城市的“日常生活審美化”的現實與老少邊窮地區的貧困現實便不可同日而語,所以文藝理論所面臨的問題是非常復雜的,任何現成的理論的“ 闡釋的有效性”都應該受到質疑……這些見解提醒我們,文藝評論在面對“現實和真實”的時候,要有語境意識、差異化意識和時代感。具體到當代文藝評論,我們要走在現實的后邊,在抵達真實的尊重與了解中分析或者揭示;我們也要走在現實的前邊,在追尋終極關懷的預見與引導中堅守與提升。同時,現實是多樣的,是立體的,是真與假、美與丑、善與惡并存的。優秀的評論家就要善于對這樣的現實予以具體的分類與相應的觀照,不盲從、不清高,不孤寂、不冷漠;既要有人關注陽春白雪,也要有人關注鄉里巴佬;評論家既是“指導者”,更是“傾聽者”;既是“裁判”,也是“運動員”;評論家反思和批評現實,評論家也被現實檢視和批評……從而在一種合理的心態,積極的理性分析、情感融注、價值判斷、審美估量的各有側重或者兼而有之中不僅讓我們明白、通曉、感動、憤激或者振奮,也讓我們思考、冷靜、勇敢、友善、睿智或者博大。
三
“觀千劍而后識器,操千曲而后曉聲。”數千年的中國古代文藝評論實踐,百余年來的中國現當代文藝評論實踐,三十多年來滄桑巨變、日新月異的中國社會實踐,十八大以來“中國夢”的偉大實踐以及多年來波瀾壯闊、滄海桑田的文藝實踐,已經為我們累積起一筆筆豐厚的現實寶藏,呈示出空前深廣的現實景觀,亟須評論者、理論者面對、解讀和總結。學習與實踐,反思與批判,交流與對話,直面與尊重,服務與導引等等,都是當代文藝評論無法回避的態度與路徑。
習近平總書記在2014年10月15日《全國文藝工作者會議講話》中深刻指出:“藝術的最高境界就是讓人動心,讓人們的靈魂經受洗禮,讓人們發現自然的美、生活的美、心靈的美。我們要通過文藝作品傳遞真善美,傳遞向上向善的價值觀,引導人們增強道德判斷力和道德榮譽感,向往和追求講道德、尊道德、守道德的生活。只要中華民族一代接著一代追求真善美的道德境界,我們的民族就永遠健康向上、永遠充滿希望……文藝工作者要自覺堅守藝術理想,不斷提高學養、涵養、修養,加強思想積累、知識儲備、文化修養、藝術訓練,認真嚴肅地考慮作品的社會效果,講品位,重藝德,為歷史存正氣,為世人弘美德,努力以高尚的職業操守、良好的社會形象、文質兼美的優秀作品贏得人民喜愛和歡迎……要高度重視和切實加強文藝評論工作,運用歷史的、人民的、藝術的、美學的觀點評判和鑒賞作品,倡導說真話、講道理,營造開展文藝批評的良好氛圍。”這些闡述,強調了學養、德行、藝術理想以及“真善美”等觸及文藝本質屬性和終極目標的重大命題、概念,無疑明確了新形勢下文藝工作的特質、方向和意義,也是當代文藝評論贏得受眾與尊重,提升自身品格與價值,無愧于歷史與時代的關鍵所在和應有之義,需要我們思考、踐行和完善。
偉大的時代必然呼喚偉大的作品與理論,也為偉大文藝作品及其經典理論的產生、提出、形成奠定了堅實的風土,因而,德才兼備,立足當下,面向未來,知行合一,經世致用,明確價值取向,熟悉文藝規律,完善文藝制度,加強評論的主體性、獨立性、文藝性,能夠回答或者引領現實中氣象萬千的重大現象、焦點問題,必然會不斷夯實、豐富、凸顯文藝評論的品格與價值!
【注釋】
[1] 費孝通:文化自覺的思想來源與現實意義,文史哲,2003年,第3期。
[2] 這里的“回返”不是重復或者簡單的復古,而是在一種消解、繼承、重建中實現超越式的“回返”。比如 陳炎《多維視野中的儒家文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一書曾認為:就對華夏美學的貢獻而言,道家重在“消解”,儒家重在“建構”。亦如袁枚曾在《隨園詩話》中標舉“尚清”力圖糾正儒道兩家美學向極端發展后帶給詩歌創作“過實、過空”兩種弊端,就是一種消解與重建兼而有之中的更高層面的“回返”,并非簡單的向漢學和理學回歸。
[3]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87頁。
[4] 《列寧全集》第37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6l頁。
[5] 習近平:《全國文藝工作者會議講話》,新華網,2014年10月15日。
[6] [比]喬治·薩頓著,陳恒六等譯:《科學史和新人文主義》,華夏出版社1989年版,第12頁。
[7] 郭沫若:《郭沫若論創作》,上海文藝出版社1983年版,第538頁。
[8] [9] 丹納:《藝術哲學》,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年版,第32、7頁。
[10] 李作霖:《“當前現實與文藝理論的發展”學術研討會綜述》,文藝研究,2005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