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 周武王,分封,先秦,史料解讀
中圖分類號 G63 文獻標識碼 B 文章編號 0457-6241(2018)15-0040-04
講到中國先秦時代的分封制,有的老師喜歡用《史記·周本紀》中的一段文字:
武王追思先圣王,乃褒封神農之后于焦,黃帝之后于祝,帝堯之后于薊,帝舜之后于陳,大禹之后于杞。於是封功臣謀士,而師尚父為首封。封尚父于營丘,曰齊。封弟周公旦于曲阜,曰魯。封召公奭于燕。封弟叔鮮于管,弟叔度于蔡。余各以次受封。
這一段話涉及實行分封的過程、如何進行分封、分封給什么人、分封的作用等問題,非常符合教學的需要,是“典型的、有價值的、有說服力的史料”。老師通過史料研習,就能完成教學任務。也有教材以此為基礎,認為武王克商之后就進行了大規模分封。然而,20世紀以來的先秦史研究成果已經證明,司馬遷的這一段話并不可靠。
司馬遷所說周武王大規模分封的內容,是經不住推敲的。如果此說當真,則齊魯燕晉等兄弟之國與甥舅之國已佇立于黃河流域的要沖區域,鎮守東國南國北國,足以決定大局,那么成王繼位之初、周公輔政期間,又何來殷民和東夷的大叛亂?所以20世紀以來,有一大批學者對司馬遷的記載提出質疑,認為齊魯燕晉等周人的藩屏,應是在周王室平息殷民和夷族的叛亂之后,才分封于各地;此之前并未如此。①司馬遷的話里包含著一定的史影,真真假假,信息錯亂,勢必要仔細斟酌。綜合各家的認識,要之如下:
其一,司馬遷說周武王“追思先圣王”,于是“褒封神農之后于焦,黃帝之后于祝,帝堯之后于薊,帝舜之后于陳,大禹之后于杞”。“褒封”當是史實,但旨在于興滅國、繼絕世,招徠一切反商的力量,這如同在孟津時大會八百諸侯、在牧野之戰前團結八國反商同盟一樣,并沒有后世“封建親戚,以蕃屏周”的構想。這一時期不僅在國家結構上,而且在祀典、歷法、青銅器制造方方面面都沿襲殷商舊制。《逸周書·度邑》以及《史記·周本紀》記載,周武王與周公旦夜不能寐,言尚未“定天保”,思慮對中原殷商遺留勢力采取何種政策,也說明當時體制除沿襲殷制為主,尚無周人自己的創建。再則,武王在位時間甚短,《尚書·金縢》記載克商二年即得病,不久病終,也無暇展開大規模分封事業。
其二,傅斯年先生的名文《大東小東說》,已推測武王之世魯、燕、齊是存在的,但和后代的位置不同,封于成周南部,位于今河南魯山、郾城與南陽一帶。這也是一種合理的論斷。有學者進一步指出,周武王本想把東都選址于“有夏之居”的陽翟,并非洛邑,進而齊、魯、燕、許等國均為拱衛陽翟而被封于今河南中南部,齊在南陽盆地,魯在魯山縣境內,燕靠近郾城,許位于許昌鄢陵之間。①此說在傅說基礎上進一步為相關文獻及考古所見史事提供了較合理的解釋途徑,可信性較大。②準此,則武王分封亦是拱衛東都陽翟而設,集中一隅,且軍事戍衛的色彩重,并非大規模實踐。王國維《殷周制度論》說:“武王克紂之后,立武庚、置三監而去,未能撫有東土也,”③當大體不誤。
其三,司馬遷說周武王“封弟叔鮮于管,弟叔度于蔡”,這是“三監”的重要構成,也不當看作分封。《史記·管蔡世家》言武王“封叔鮮于管,封叔度于蔡,二人相紂子武庚祿父,治殷遺民。”這是立“三監”,“監”本義是觀察,引申為監督。徐中舒先生依據金文《仲幾父簋》,指出衛為諸監之一,地位尊崇,但要受周王節制,實際上反不如諸侯能自擅一國;《仲幾父簋》中“事于諸侯、諸監”就說明“諸監”和“諸侯”有別。“三監”只是在殷畿地區鎮守,并非建國,管叔蔡叔也不稱公、侯、伯。④這應是在特殊歷史時期的一種策略。
其四,司馬遷說周武王大封功臣謀士,“而師尚父為首封”,“封尚父于營丘,曰齊”;“封弟周公旦于曲阜,曰魯”;“封召公奭于燕”;“余各以次受封”,這大不符合史實。不用說遠在北國的燕、東國的齊魯,就是殷商故地的衛國,其始封君是周武王的少弟康叔封,《左傳》定公四年也認為是在周公時代分封。康侯簋銘文明確記載,王來伐商邑,讓康侯從康地遷徙到衛地,其背景也和成王東征的史實相吻合。魯國本為奄,《說文》作■,言為“周公所誅”之國,《逸周書·作雒》言其國君為周公輔政成王時三監之亂的元兇之一,《尚書大傳》等文獻有周公“踐奄”的說法,《詩經·魯頌·閟公》為成王令周公侯于魯的史詩,《左傳》定公四年認為魯在周公時代分封,顯然是三監之亂以后的事;金文《禽簋》《岡劫尊》之“王伐蓋”,“蓋”即“奄”。齊國之都為營丘,在臨淄之北,為三監之亂的元兇之一、殷商方國蒲姑舊地,武王時并不在周人手中。《史記·齊世家》中有太公與萊人爭奪營丘之事,并不可靠;《魯世家》有太公封齊而報政于周公之事,當可靠。燕地殷商勢力極重,《史記·燕世家》說武王封召公于北燕,不可信;金文《克罍》《克盉》言周王“令克侯于匽(燕)”,“克”為第一代燕侯,當封于成王之時。這些分封大藩皆如此,至于其他封國更是在此之后。
其五,制度的變革由形勢造就,就大分封的實質而言,武王時期尚不具備其背景。周人的大分封,與商代的外服完全不同。實質上,周人的封國以自己的兄弟、甥舅之國為主,造成了前所未有的不同族人混居在一起的現象,大大推進了民族融合;而商代的外服,只不過是被迫屈服的異族,商代尚未有把被征服地區的土地人口授予自己的親戚子弟統治的史實。⑤武王時代小邦周克大邑商,雖然鞏固政權的形勢嚴峻,但形勢并沒有失控。誠如王國維所說,“自殷以前,天子、諸侯君臣之分未定也。……蓋諸侯之于天子,猶后世諸侯之于盟主,未有君臣之分也。周初亦然,于《牧誓》《大誥》皆稱諸侯曰‘友邦君,是君臣之分亦未全定也”。⑥此說甚確,周天子尚能和周的同盟軍達成默契,以盟主的身份鎮撫殷邦,故這一背景下無大規模分封,沿襲殷商內外服的國家結構即可。《逸周書·度邑》等文獻記載,周武王對周公旦坦言,自感來日不多,恐身后生變,望周公旦登基并作東都,方能戡亂。武王崩,周公輔佐年幼的成王,三監之亂爆發,給年輕的周政權以致命的打擊。據說經過艱苦的戰事,終于平息叛亂。《左傳》僖公二十四年言“昔周公吊二叔之不咸,故封建親戚以蕃屏周,”甚確。三監之亂后,周公痛定思痛,認識到殷商遺民之所以叛亂是因為內外服制度漏洞大,外服土著部落首領非我族類,對周政權容易離心離德。因此周人把自己的親戚功臣分封到各地,把握天下要沖,決定大局。殷民盤根錯節的勢力被打破,就能大大降低了叛亂的可能性。王國維《殷周制度論》言此時西周王室改變了“天子、諸侯君臣之分未定”的情況,“逮克殷踐奄,滅國數十,而新建之國皆其功臣、昆弟、甥舅,本周之臣子;而魯、衛、晉、齊四國,又以王室至親為東方大藩,夏、殷以來古國,方之蔑矣。由是天子之尊,非復諸侯之長而為諸侯之君,”①這恰是周初分封的重要背景。新近公布的清華簡《系年》,明確指出成王時代才進行大分封:“周成王、周公既遷殷民于洛邑,乃追念夏商之亡由,旁設出宗子,以作周厚屏,乃先建衛叔封于康丘,以侯殷之余民。”②這就足以說明問題。周人的分封大成于成康之世,并非代代進行的常制。如果把周初大分封背景套在武王克商之后,則有悖于史實,且講不出分封的意義何在。
總而言之,司馬遷說周武王大規模分封,可靠性很成問題,它有一定的史影,但系捏合不同歷史事件而成;說它是“有說服力的史料”,不確。之所以司馬遷如是觀,原因不外乎兩個:其一,畢竟司馬遷距離周初已經一千年,周初的文獻傳到漢代的已經非常少,甚至都不具備今天學者們以金文簡牘研究先秦歷史的條件;這從《史記》中其他內容中也能看出來。比如《周本紀》中西周初期和西周晚期的事件較多,西周中期的內容很少;《燕世家》中周初歷史基本是空白;《齊世家》之中武王封姜太公于齊,萊人與之爭營丘,情節離奇,時間錯位。許多跡象表明,司馬遷手中的資料在不少環節上是有限的,拿司馬遷的推論當做先秦歷史的確證,就應當謹慎。其二,司馬遷受戰國古史觀的影響。眾所周知戰國時代是思想學術發展的黃金時代,也是古史觀構建的關鍵時期。諸子都憑借古史來支撐自己的學說,但這些歷史信息真假雜糅,不少內容是移花接木,更有的是子虛烏有。拿武王開國之后的史實為例,《呂氏春秋·慎大覽》記載武王克商之后“與謀之士,封為諸侯,諸大夫賞以書社,庶士施政去賦。然后濟于河,西歸報于廟。乃稅馬于華山,稅牛于桃林,馬弗復乘,牛弗復服。釁鼓旗甲兵,藏之府庫,終身不復用。”《禮記·樂記》亦言武王克商后“馬散之華山之陽而弗復乘,牛散之桃林之野而弗復服,車甲釁而藏之府庫而弗得用,倒載干戈,包之以虎皮,將帥之士使為諸侯,名之曰‘建櫜。”這樣的記載把武王滅商之后的情形描繪得過為樂觀,從常理和文獻記載都能知道這是不符合實際的。當時武王面臨的形勢還十分兇險,按照比較可靠的文獻《逸周書·世俘》記載,在甲子商紂自焚后,戰事頻仍,武王向四方征討,計攻滅九十九國,殺敵一十七萬七千七百七十九人,生俘三十萬又二百三十人,總計征服六百五十二國。這些數字無疑有極大的夸張性,但有一點是明確的:武王建國時面臨的是非常險惡的環境,與馬散華山之陽、牛散之桃林之野的描述完全不同。對統治者來說,周人被諸多反周勢力環繞,力量尚顯羸弱,并不具備大規模分封的政治基礎;周武王的當務之急不是進行分封的政權建設,而是團結一切盟邦穩定局勢、打擊敵對勢力。用司馬遷這一記載來說明周初問題,就不如遴選更可靠的材料。
比如有老師選擇并剖析國家博物館的宜侯夨簋的銘文來描述分封制,就起到了不錯的效果。
新中國成立初期出土在江蘇丹徒的宜侯夨簋,記載了周王把諸侯“虔侯”改封到“宜”地的歷史事件。銘文說,在四月丁未那天,周王查看了前代統治者周武王、周成王伐商的地圖和東國的地圖。王在“宜”地的宗廟中面朝南,冊命“虔侯”:讓他到“宜”地當侯,賜予用于祭祀的酒和酒器、弓箭;賜予帶有三百條溝的、三十五個“邑”的土地;賜予“宜”地的“王人”(周的同姓貴族),“奠”地的“七伯”及其相關人口,以及更多的“宜”地的“庶人”。這時的“虔侯”已經成為“宜侯”,感念王的恩德,作了祭祀自己父親的青銅器。
基于此老師設問:
(一)銘文流露出怎樣的時空信息?這是讓學生定位時空觀念,銘文出土在江蘇丹徒,寫的是“虔侯”改封到“宜”的事件,并且提到“東國”,可以推知這一事件發生在周王朝的東部邊鄙。銘文中的時間是“四月丁未”,但是提到周武王、周成王伐商的地圖,應在這兩代王以后,專家綜合諸多信息,推斷這一銘文發生在周武王的孫子周康王時期。這正是周王室平息殷民叛亂之后,大規模推行分封的事件。這些內容學術性強,老師應仔細誘導,隨時予以補充。
(二)銘文中周王把“虔侯”改封到“宜”,目的何在?這一點學生不難作答,周王是讓“虔侯”到“宜”地鎮守疆土、拱衛王室;而周王擁有分封天下的至高權力。
(三)冊命過程中,周王賞賜祭祀用酒及酒具、弓箭,說明什么?老師突出“祭祀”,是說明“祭祀”在早期國家禮儀中有著重要的地位;弓箭說明周王賜給“虔侯”征伐之權。這說明上古時期“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的歷史特征。
(四)周王除器物外,請概括還賞賜給“虔侯”什么?不難發現是土地和人口,這正是分封制度的要件。
(五)周王賞賜“虔侯”的土地,從規模上和后代諸侯國(如戰國七雄)相比,有什么特點?無疑規模要小得多,這說明上古時期的“小國寡民”特色。
(六)周王賞賜給“虔侯”的人口,有哪幾類,都是什么人,為什么這樣做?不難看出有三類:周人同姓貴族“王人”,來自其他地區的貴族“奠七伯”,以及“宜”地的土著居民。“王人”作為統治者處于社會頂層,“宜”地的土著居民是社會下層,來自其他地區的貴族“奠七伯”在兩者之間。這樣的作用是,造成前所未有的不同族人混居在一起的現象,使得“宜”地的勢力不能盤根錯節,推動了部族融合,大大利于周人的統治。分封的真正意義在此。
這樣遴選銘文材料并精細解讀,能夠逼真地把學生帶到歷史背景中,以“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做法解讀史料,體現了歷史學科的深度,把核心素養落實在實處。
【作者簡介】李凱,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講師。
【責任編輯:李婷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