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世紀的最后十年,閻連科、劉震云、李佩甫、周大新、張宇、田中禾等一大批作家先后嶄露頭角,河南作家成為20世紀末文壇的一道亮麗風景。1999年,隨著河南文學院主辦的文學豫軍研討會在新鄉的召開,“文學豫軍”的口號被普遍接受。如果將視野延伸到當下,人們驚訝地發現文學豫軍儼然成為當下文壇的主力軍,他們以中原人特有的堅韌、樸實默默耕耘,不聲不響,不事聲張,卻長篇迭出、拿獎無數。有評論者認為,“以作家籍貫論,河南的長篇小說實力的確無任何省份可比”,確為公允之論。
文學豫軍的提法,鮮明地揭示了中原作家群的地域特征與文化屬性。相當尷尬的是,人數眾多、長篇小說數量眾多、拿獎無數的文學豫軍并沒有在當代文壇上表現出相對應的統攝力與影響力。其不僅與北京、上海等歷史悠久的中心文化圈難以相提并論,連和同屬地域文化范疇的商洛文化、湘楚文化進行比較時也難言優勢。文學豫軍已經蔚成規模,但領軍人物缺乏、具有標志意義的代表作匱乏、突破乏力,成為制約文學豫軍發展的瓶頸與軟肋。地域文化是一種標簽、一面旗幟、一塊自留地,也可能是一份束縛、一種畫地為牢。
早在20世紀90年代,文學豫軍崛起不久,就有人指出河南文學與鄉土文學、故鄉記憶的關聯,比如認為豫籍作家的領軍人物之一李佩甫“向我們鋪開了一個迷人的藝術世界,深蘊其中的是那濃重的鄉土情緒”。實際上,這的確是豫籍作家在題材以及情感趨向上的共同傾向。就連對故鄉明確表示拒絕姿態的劉震云也不得不承認:“在我的小說中,有大約三分之一與故鄉有關。這個有關不是主要說素材的來源或以它為背景等等,而主要說情感的觸發點。”絕大多數豫籍作家都會坦承童年經驗、鄉土記憶、故鄉生活對自己創作的影響,這些構成了文學創作最初的靈感,抑或是至今仍存的感動。閻連科的耙耬山脈、李佩甫的豫東平原、劉震云的故鄉延津、周大新的圓形盆地,都帶有鮮明的地域色彩,也是他們最獨特的標簽。
每一個作家都與自己的童年經驗與故鄉記憶相關聯,故鄉也成了作家創作挖之不盡的寶藏與創作靈感的源泉。從世界文學史的發展來看,一個作家的處女座甚至是成名作往往與故鄉有關,因為故鄉生活保留了他們體驗世界的最初歡樂或精神傷痕。偉大如魯迅者,其《故鄉》《社戲》《祝福》等小說也與其故鄉生活息息相關。豫籍作家的整體創作尤為凸顯,放大了“故鄉”與文學的關聯,故鄉永遠是大寫的存在。作家周大新最初寫作軍營題材,卻在某次回鄉探親時頓悟:“就在這一刻,我猛然意識到,我最熟悉的其實還是腳下的土地和林中的農人,我最應該寫的還是這塊故土。”這么多年來,河南作家圍繞著故鄉或娓娓道來、或絮絮叨叨、或竊竊私語,在創作上簡直形成了關于故鄉書寫的綿延不絕的書系。閻連科的“耙耬山脈”系列、劉震云的“故鄉三部曲”、李佩甫的“平原三部曲”,洋洋灑灑,窮盡故鄉變遷,寫盡各種故鄉的人情世故。在現有的地域作家群中,似乎沒有哪一個省份在文學中如此大規模、大面積地表現故鄉了。
將某一種題材尤其是自己印象最深、感觸最深的故鄉生活進行深耕細作,即如魯迅所言的“開掘要深”,并非壞事。問題在于,豫籍作家對童年經驗、鄉土記憶的無限重復,可能導致對自身經驗之外的世界的遮蔽與失語。日新月異的外部環境,尤其隨著中國城市化進程如雨后春筍般涌現的各種現代化城市群,對作家來說構成了一種異質性的生活經驗與寫作體驗。大多數豫籍作家現在都生活在城市,過著按部就班、駕輕就熟的城市化生活,但似乎在情感層面缺乏對城市的熱情,在創作層面也存在著表現滯后、無力的現象。
實際上,這也正是評論界對豫籍作家群的一貫印象,即認為河南作家善于寫鄉村但不善于表現都市。這么多年,閻連科兜兜轉轉,耙耬山脈、瑤溝始終魂牽夢縈。早期的《年月日》《日光流年》是,稍晚的《受活》《丁莊夢》也是。有些小說雖沒有給村莊具體的命名,但那種讓人窒息的沉悶與荒蕪,村民們生存壓力之下的權力追求以及在權力縫隙中的茍延殘喘,無不帶有耙耬山脈與瑤溝的影子。如果把閻連科的小說創作描述為一條蜿蜒回旋的河流,其間支流涌現、旁逸斜出,但主流依然是對中國村莊的關注,耙耬山脈與瑤溝也是其創作河流的源泉。閻連科的早期小說雖也寫到城市,但城市只是故事發生的一種模糊的背景,他很少以一種具體的、寫實的手法去描寫都市。其早期小說中經常出現的“九都”、古都往往是迥異于鄉村經驗的異質性存在,一方面,九都有的是“高樓”與穿著好看裙子的“女人”,另一方面,九都也是村民們賣皮、藍四十賣身籌錢的場所。在這樣的描述中,都市的面貌是模糊的、扭曲的,在小說中也沒有獨立意義。閻連科后來不是沒有過題材上的嘗試,《風雅頌》中的大學老師即是其書寫城市、書寫知識分子的努力。但主人公楊科的那種窩囊、對于權力的畏懼,倒更像是耙耬山脈的一個農民而不像一個現代知識分子。小說的最后,楊科在城市待不下去了,又回到鄉村去了。《風雅頌》在閻連科的小說中相當另類,其對城市知識分子的塑造也難言成功,作家后來也坦承城市題材再也不碰了。
無獨有偶,另一位豫籍大家李佩甫的小說中也延續著城鄉二元對立的框架,城市代表了現代化的生活空間,代表了物質至上與快速的生活節奏,但同時也代表了道德的墮落與人性的虛偽、自私,而鄉村盡管物質貧窮、生活艱難,有時也會因為權力爭斗、生存壓力出現某種人性的異化,卻保持著道德上的優越性。其“平原三部曲”《羊的門》《城的燈》《生命冊》均貫穿著對城鄉關系的思考,而且愈到后期,關于城市的篇幅比重越大。作者雖力圖跳出原有的城鄉二元對立框架而試圖對于都市與鄉村進行更為客觀、公正的評價,對鄉村進行了深沉的反思與批判,但讀者還是能夠明顯感受到作家在書寫城市與鄉村時的情感差異。對于鄉村的批判由于熟悉而顯得痛切,不無惋惜與遺憾,而對城市的批判則顯得沒有人情味,一副事不關己的冷冰冰腔調。或者說,作家在批評故鄉(鄉村)時是一種在場的、“有我”的內省,而批評城市時則跳出城市之外以一種第三者姿態進行言說,鄉村在此時反而成為其批判城市的依據。在某種程度上,河南作家依然延續了現代時期沈從文式的表現視角。作家對于城市生活的相對陌生尤其是在情感上的疏離,造成他們的城市書寫相對滯后、生澀。比如在《羊的門》中,作家對中原的一花一草、一幕一景時皆飽含深情,他用細膩的筆觸寫土壤的氣味、草的名諱、平原的傳說,令人信服地寫出了“鄉村教父”呼天成的成長史與呼家堡如綿羊般生存的男男女女,但對呼國慶在城市里的官場爭斗這條線索,則顯得隔靴搔癢、力不從心。
更為重要的問題是,豫籍作家在對故鄉記憶的反復咀嚼與回味中失去了反映現實的沖動與能力,河南文學在整體上顯示出一種“向后看”的傾向而不能對正在進行時的河南現狀進行回應。李佩甫對平原“土壤的氣息”也可以視為河南作家對故鄉的整體態度:“你會發現這氣息偏甜,氣息中有一股軟軟的甜味……接著,你就會對這土地產生一種灰褐色的感覺。灰是很木的那種灰,褐也是很麻的那種褐。褐和灰都顯得很溫和、很親切,一點也不刺眼,但卻又是很染人的,它會使人不知不覺地陷進去,化入一種灰青色的氛圍里。那灰青是淡調的,漸遠漸深的,朦朦朧朧的,帶有一種迷幻般的氣韻。”“平原的氣息是叫人慢慢醉的。”在無限的回憶與發酵中,故鄉單調與灰褐色逐漸淡去而顯示出溫和、親切以及迷幻般的氣韻,作家也愈發沉溺其中,與鮮活的現實生活越來越遠。
在某種意義上,故鄉的深刻記憶與反復書寫成就了中原作家群,但在寫作上對鄉村經驗的過度依賴又使得故鄉顯得如此沉重,沉重到遮蔽了他們打量現實的目光,沉重到抑制了他們想象
的飛升。
(洛陽師范學院文學院)
基金項目:本文系2016年河南省高校青年骨干教師資助計劃“中國化視域中的左翼文學思潮研究”、2017年河南省決策招標項目“中原文化的文學傳播研究”(項目編號:2017B365)的階段性研究成果之一。
作者簡介:張劍(1984-),男,安徽肥東人,博士,副教授,河南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博士后,碩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