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鋒



在市中心的一座高樓里,經過好幾道門禁之后,我來到圓大西的畫室。房子收拾得一塵不染,墻上掛著《楞伽經》小楷條屏,桌上擺放著品質講究的茶具和茶,音響正播放格倫·古爾德演奏的巴赫哥德堡變奏曲。如果不是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油畫顏料氣味,沒有人會想到這是畫室。這不是我第一次見大西,卻是我第一次訪問他的畫室。在看完大西新近創作的作品后,我一直在想,如何來解讀面前的這位不同尋常的藝術家。
大西并非藝術科班出身,他大學學的是歷史,畢業后長期從事管理工作。由于家庭的熏陶,他從小練習書法,用小楷抄寫的佛經字數超過百萬。大量抄寫佛經,不僅讓大西練就了超強的身體控制力和心理承受力,而且對佛法有了深刻的體會。大西說,抄完上百萬字的佛經后,不僅收獲了對書法的自信,而且有了定心、定識和定力。對于大西來說,抄經不僅是書法上的修習,也是意志上的磨煉,精神上的修行。
但是,如果我們因為大西像苦行僧一般抄寫佛經,就斷定他的趣味是東方的,那就錯了。大西對西方古典音樂著迷的程度,超出許多人的想象。二十多年來,他購藏了數以萬計的古典音樂唱片,僅各類名家演繹的各種版本的巴赫作品就有上千件,而且從不放過現場聆聽大師演奏的機會。不過,如果我們因為大西迷戀古典音樂,就斷定他的趣味是古典的,那就又錯了。大西喜歡的西方繪畫作品多數出自20世紀前衛藝術家之手,他喜歡扭曲的培根,狂野的德庫寧。然而,如果我們因為大西崇拜前衛藝術,就斷定他的趣味是精英的,那就還是錯了。大西并不排斥時尚和流行文化,他甚至時常為自己設計服裝,而他在美國進修期間拍的一組風景照片,居然在華盛頓展覽時一售而空。
大西既喜歡中國傳統藝術,也喜歡西方經典藝術,還喜歡當代前衛藝術和流行文化,這些相互沖突的趣味,又是如何兼容的呢?大西又是如何將不同的風格和趣味融合在他的藝術之中的呢?
事實上,大西并沒有做任何融合。他在創作小楷書法時,完全按照書法的標準,體現書法的趣味。他在創作油畫時,完全按照油畫的標準,體現油畫的趣味。他可以非常前衛,創作出如同德庫寧一般狂野的作品。他也可以非常傳統,創作出如同倪云林一般蕭瑟的作品。現在的問題是,既然不是兼容并蓄,從其他藝術風格中吸取養分,為什么不集中精力做好一種風格的藝術?
大西這個特殊的案例,對我們理解一些美學難題有很大的幫助。我相信大西對不同風格的藝術作品的喜愛是真誠的。大西之所以能夠橫跨東方與西方,傳統與現代,一個重要原因就在于他不是科班出身。這讓我想起美學和藝術在18世紀歐洲確立起來的特殊情形。在侶世紀之前,并沒有今天的藝術概念或者美的藝術概念。那時有了繪畫、雕塑、建筑、音樂、詩歌、戲劇等等概念,但沒有將它們歸在一起的美的藝術概念。美的藝術概念的確立,與業余愛好者有關。畫家、音樂家等行家受到專業的局限,很少跨越自己的領域進入別的領域。業余愛好者不受專業的局限,可以在不同藝術門類之間進行比較。他們通過比較,發現不同的藝術門類共有的特牲,比如模仿和令人愉快等。于是,確立了美的藝術概念和研究美的藝術的美學。正是在這種意義上,當時的美學家認為,有教養的業余愛好者的趣味比行家的趣味要高。大西能夠喜歡風格全然不同的藝術,與他不受專業習慣的束縛有關。
20世紀后半期,由于多元文化論的影響,美學家們一般不在趣味之間做高低區分。很少有人堅持古典音樂的趣味比流行音樂高,反之亦然。但是,也有人認為,即使接受多元文化論,仍然可以在不同的趣味之間分出高低:既喜歡古典音樂也喜歡流行音樂的趣味,比單喜歡古典音樂或流行音樂的趣味高。這種看法得到了藝術鑒賞的強力支持。一些鑒賞家發現,對藝術風格了解得越多,對其中任何一種風格的理解越深。我們可以將這種美學現象總結為全而粹。也就是說,對不同的風格了解越多,對其中任何一種風格的表現會越純粹。
現在讓我們回到大西的藝術實踐上來。他對于繪畫和音樂的喜愛,并不是要做出充滿畫面感的音樂,或者充滿音樂感的繪畫,而是讓繪畫更好地成為繪畫,讓音樂更好地成為音樂。他喜歡傳統書法和現代繪畫,并不是要創作現代書法或者傳統繪畫,而是保持傳統書法的傳統性和現代繪畫的現代性。大西的實踐告訴我們,全而粹并不是烏托邦,而是具體可行的美學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