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中華 彭 爽
【內容提要】北京話是普通話的最重要來源。近年來,人們對北京話的關注越來越多。蔡友梅“新鮮滋味”系列小說是研究清末民初時期北京話詞語的重要語料。研究發現,小說中的詞語呈現出兒化詞眾多,同素逆序詞和異形詞并存,重疊詞使用頻繁的特點。并且小說中的詞語可以豐富北京話詞語乃至漢語詞匯史研究,對北京話辭書編纂具有補充價值,同時對研究清末民初時期北京地區的民俗社會文化也具有重要意義。
蔡友梅“新鮮滋味”系列小說是1919年7月至1921年10月間,發表于《京話日報》上的報刊連載小說,屬于蔡友梅的晚年力作。鑒于《京話日報》這類報刊連載小說的主要閱讀對象為普通北京市民,蔡友梅“新鮮滋味”系列小說其主要內容基本上也是圍繞著普通北京市民,特別是中下層市民為主題展開的,它著重于對普通民眾開展啟蒙教育,力圖廣開民智,改變民眾愚昧無知的狀態。
蔡友梅,本名蔡松齡,號“友梅”。因其對梅花情有獨鐘,故有多個以“梅”命名的別號,如“老梅”“梅蒐”“梅叟”“松友梅”等,其晚年所作小說自稱常以損人為能事,故又有“損”“損公”等別號。其生卒年月,以往均語焉不詳。近幾年,劉云、王金花、劉一之等根據相關資料考證,認為他生于1872年,卒于1921年,但在具體日期上也存在分歧。
關于蔡友梅的生平,我們目前所見資料記載的并不多。從小說中的部分記載資料來看,其早年接受過一些傳統教育,從事過中醫行業。后來隨父親上任,做過文案委員。1904年開始直至其去世,蔡友梅在《京話日報》《公益報》《進化報》《順天時報》《白話國強報》任職,期間有大量作品問世。目前所能見到的有一百多部,其中最早的小說是1907年連載于《進化報》的《小額》,最晚的是1921年連載于《京話日報》的《鬼社會》,《鬼社會》還沒寫完,作者闔然辭世。
蔡友梅“新鮮滋味”系列小說共27種,目前存世的有26種,缺第二十三種。這26種分別為:《姑作婆》(第一種)、《苦哥哥》(第二種)、《理學周》(第三種)、《麻花劉》(第四種)、《庫緞眼》(第五種)、《劉軍門》(第六種》、《苦鴛鴦》(第七種)、《張二奎》(第八種)、《一壺醋》(第九種)、《鐵王三》(第十種)、《花甲姻緣》(第十一種)、《鬼吹燈》(第十二種)、《趙三黑》(第十三種)、《張文斌》(第十四種)、《搜救孤》(第十五種)、《王遯世》(第十六種)、《小蝎子》(第十七種)、《曹二更》(第十八種)、《董新心》(第十九種)、《非慈論》(第二十種)、《貞魂義魄》(第二十一種)、《回頭岸》(第二十二種)、《方圓頭》(第二十四種)、《酒之害》(第二十五種)、《五人義》(第二十六種)、《鬼社會》(第二十七種)。這26種小說,作者又分為警世小說(《姑作婆》《張二奎》《小蝎子》《曹二更》《回頭岸》《方圓頭》)、社會小說(《苦哥哥》《麻花劉》《庫緞眼》《劉軍門》《董新心》)、倫理小說(《理學周》)、哀情小說(《苦鴛鴦》)、實事小說(《非慈論》《貞魂義魄》)等幾類,其他未列作品作者沒有指明類別歸屬。
新中國成立后,中國大陸所能見到的公開出版發行的蔡友梅“新鮮滋味”系列小說主要有如下兩個版本:
1997年11月出版的由于潤琦任主編的《清末民初小說書系》中《社會卷》和《警世卷》簡體橫排本,共刊載蔡友梅“新鮮滋味”系列小說10種,分別為(按此書刊載順序)《搜救孤》(第十五種)、《劉軍門》(第六種》、《趙三黑》(第十三種)、《非慈論》(第二十種)、《董新心》(第十九種)、《花甲姻緣》(第十一種)、《庫緞眼》(第五種)、《鐵王三》(第十種)、《小蝎子》(第十七種)、《曹二更》(第十八種)。
2014年8月出版的由周建設任主編的《明、清、民國時期珍稀老北京話歷史文獻整理與研究——損公作品》繁體豎排影印本,共刊載蔡友梅“新鮮滋味”系列小說24種,除第二十三種缺失之外,第二十六種《五人義》、第二十七種《鬼社會》也未刊載,具體原因不詳。
從詞語的音節結構來看,蔡友梅“新鮮滋味”系列小說中的北京話詞語中復音詞占絕對多數,反映了清末民初北京話的真實面貌。單音詞中動詞占多數,也有少量的名詞、副詞、介詞和語氣助詞。多音節詞(三個音節及以上的詞)以名詞居多。
單音詞:炸、杓、尋、瞧、搭、拍、敬、露、擰、凈、竟、剛、將、所、很、狠、罷、哪、啦等。
復音詞:打起、伴宿、幫喘、耍話、存立、抓弄、撞錢、告幫、具貼、辦地、摟摟、瞧瞧、挑眼、骨立、烈害等。
多音節詞:房折子、活局子、大清早兒、屁股蛋兒等。
從詞語的語義內容來看,由于小說描寫的大多是普通北京市民的日常生活及家庭瑣事,所以小說中出現的更多的是有關日常生活的常用詞語,涉及面比較廣,展現了清末民初普通北京市民豐富的社會文化生活。
有關時間的詞語:晌午、晚晌、大天白日、多早晚兒、多喒、多會兒、見天兒、工夫/工夫兒、功夫兒、從前、從先、趁早兒、這會兒子等。
有關食物的詞語:落花生、煮餑餑、肉面、餛飩、炒里脊、肉皮辣醬、窩窩頭兒、菠菜湯、魚翅、鴨果羹、四大海、點心、皮酒等。
有關行業的詞語:飯館子、茶館兒、煙館、寶局、當鋪、果攤子、煎炒鋪子、大戲院、鐵鋪、煤鋪等。
有關稱謂的詞語:奶奶、嬤嬤、姑爹、姑爸爸、二爹、公母倆、老兩捆子、伊罕、夸蘭達、庫兵、三小兒、姑娘兒、鄉彆子、無賴子等。
小說中還出現了許多當時北京話中的成語、俗語和歇后語。正如作者在小說《庫緞眼》中所言“本報既開設在北京,又是一宗白話小說,就短不了用北京土語”。
成語:痰迷心竅、嘵嘵不休、癡若木雞、千感萬謝、就棍打腿、粘牙倒齒、指天畫地、千載一時等。
俗語:醫不扣門;老怕傷寒少怕勞;吃王莽的飯給劉秀辦事;殺人得鬧兩把血;英雄愛好漢,孟良愛焦贊,無來由專交不要臉。
歇后語:一跟耙齒兒——不用摟了;黃連擦粉——苦搗扯;武大郎服毒——吃也死,不吃也死;吊死鬼兒詐尸——掛不住了。
這些詞語淋漓盡致地反映了清末民初時期的社會現實狀況和人們的文化心理,是當時社會生活的真實寫照。今天,隨著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生活發生的巨大變化,這些詞語絕大多數已經消失了,有的雖然還在使用,但語素發生了改變。如“癡若木雞”,現在則改為“呆若木雞”。
小說中,兒化詞最為常見,“兒”在詞語中的位置也多樣,有的附在末尾,有的位于兩個或多個語素中間,其語用也非常靈活,帶有濃郁的北京話色彩。這些兒化詞,大多數至今仍活躍在北京人的口語中,很多北京方言詞典也有收錄,如賈采珠《北京話兒化詞典》。但也有一些當時的兒化詞,如“一場兒”“亂際兒”“夫人兒”,現在不再兒化了;有些當時未兒化或兒化不徹底的,如“信”(表示消息、口信)、“工夫/工夫兒”(表時間)、“有點/有點兒”現在已經徹底成為兒化詞;還有一些當時的兒化詞,“兒”的位置在詞中,如“爺兒倆”“貓兒眼”“老哥兒們”,現在則一般說“爺倆兒”“貓眼兒”“老哥們兒”,“兒”的位置挪到了詞尾。不過這些兒化詞大多數在兒化前后或改變“兒”在詞中的位置后仍然詞性相同,語義相近。小說中還出現了一些兒化詞,在兒化前后詞性、語義、感情色彩、組合搭配上都發生了變化。
1.詞性轉變。
有些詞在兒化之后,詞性發生了轉變。如有些動詞兒化后明顯具有了名詞的性質,如: “借著忙亂之際,我帶著孩子由后門兒溜出去,我們就出城,把他掐死扔在護城河里,也就完啦。”(《搜救孤》353頁)這里“溜”是指偷偷離開逃走的意思。而其兒化后,“溜兒”成為名詞,表示附近的意思。如:“老曹向來得人,那溜兒街坊,不差甚么他都給作過活。”(《曹二更》83頁)再有一些形容詞兒化后,也具有了名詞的性質。如:“發引的那天,好不熱鬧。庫緞眼打發他傻兒子拴頭前來送殯,到底他也沒露。”(《庫緞眼》238頁)這里的“熱鬧”明顯是形容氣氛濃烈,是形容詞。而其兒化后,“熱鬧兒”則指熱鬧的景象,轉變為名詞。如:“后來喊伺候坐堂,委員已然入座。瞧熱鬧兒的人,圍了個風雨不透。”(《趙三黑》68頁)
2.語義轉變。
有的是詞語兒化后語義色彩發生轉變,“小人”表示品行拙劣的人或用于地位低下的人自稱,如:“庫緞眼原是勢利薰心的小人,小靴子兒一耍他,聽著也倒有理,當時回嗔作喜,連連的點頭。”(《庫緞眼》231頁)而兒化后“小人兒”則表示招人喜愛的人,多用于稱呼小孩子。如:“王四說:‘這個小人兒,你別瞧他當巡丁,相貌很好,志向也不錯,將來一定有起色。’”(《劉軍門》289頁)有的詞語兒化后語義范圍發生轉變,“功夫”表示本領造詣和耗費的時間精力,如:“這小子一耍骨頭,毛豹倒樂啦,說:‘孫子,我領教領教你的真功夫。’”(《小蝎子》35頁)而兒化后“功夫兒”則僅僅表示耗費的時間精力,語義范圍縮小。如:“記者擔任四處報館的小說,還有三處講演,本來沒功夫兒看義務病。”(《庫緞眼》251頁)不難看出,兒化造成的這種語義轉變,帶著濃郁的京味兒,體現了北京話俏皮、詼諧的特點。
3.感情色彩轉變。
小說中有些詞語兒化后,往往附著以疼愛、親昵等感情色彩。小說中許多稱謂詞語都被兒化,如姓名稱謂“小毛兒”“小常兒”“招哥兒”“三房兒”“丁兒”“更兒”等,親屬稱謂“哥兒們”“娘兒倆”“姑娘兒”“姪女兒”等。這些詞語兒化后,讓人們覺得更加溫和、親切,也使得北京話不斷地被激活、刷新,更加豐富,表達更細密,因而更具活力。雖然也有“死心眼兒”等表示貶義的詞語,但出現數量和頻次很少。
4.組合搭配轉變。
小說中有些詞語,單獨使用不兒化,而在和某些詞語組合使用后,則必須兒化。如“廟”“錢”“買賣”單獨使用時一般不兒化,如:“老曹又應了兩號闊買賣,這兩年很積蓄了幾個錢。”(《曹二更》81頁)但它們與“小”組合構成“小×”時則必須兒化,如:“他贈了小的二十兩銀子,新倒的這個小買賣兒。”(《劉軍門》292頁)而在和“大”及其他詞語組合時則不兒化。
從詞匯的層面看,兒化的使用增強了北京話的表達功能,豐富了北京話詞匯,使北京話更加詼諧、生動,富有表現力。
清末民初時期,隨著西方列強不斷入侵,中國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發生了巨大變化,西方的思想文化在中國傳播得更加廣泛,加之“五四”運動后白話文不斷興起,這些都影響推動著北京話詞語乃至漢語詞匯在不斷地產生、演變、保留和淘汰中向前發展,形成了同素逆序詞、異形詞不斷涌現并存這樣的一種局面,是當時的漢語詞匯處于不穩定狀態的典型表現。
1.同素逆序詞
同素逆序詞是指構成語素相同,但順序相反的詞。小說中出現的同素逆序詞主要有直簡—簡直、較比—比較、敗失—失敗、歡喜—喜歡、改悔—悔改、康健—健康、競爭—爭競,等等。這些同素逆序詞,有的語義完全相同,如:“每年雖然也開山,比較從先,雖不至一落千丈,也夠一落五百丈的資格。”(《苦哥哥》76頁)“丁狗子要是來了,雖然也歡迎,較比從先就淡了許多。”(《庫緞眼》266頁)這里“比較”和“較比”語義及用法完全相同,都是“與×相比”的意思。從小說中出現的頻次看,“較比”頻次遠遠大于“比較”,現代漢語中則一般用“比較”,“較比”很少出現,一般用于方言。有的語義相近,如:“那天到了太原,打聽有范三的鋪子,二人一見,好幾年沒見的朋友,彼此非常的歡喜。”(《鐵王三》104頁)“碩卿聽罷一切的情形,當時又喜歡又難過,當時也掉了幾點眼淚。”(《搜救孤》97頁)“曹大進屋里就給師娘磕頭。富二太太也很喜歡他。”(《曹二更》85頁)《鐵王三》中的“歡喜”和《搜救孤》中的“喜歡”都是表示“愉快、高興”的意思。而《曹二更》中“喜歡”則表示“喜愛”的意思。從小說中“喜歡”出現的頻次看,表示“愉快、高興”這一語義的出現頻次遠遠大于表示“喜愛”的。現代漢語則相反,“喜歡”表示“愉快、高興”這一語義遠遠沒有表示“喜愛”出現的頻次高。
2.異形詞
異形詞是具有同一種意義及幾種書寫形式、讀音相同或相近、內部結構相同的一組詞,是同一個詞位的不同變體。小說中使用的一些異形詞主要有簡單截說—簡段捷說、錢糧—錢糧、名詞—名辭、嘴吧—嘴巴、這擋子—這檔子、凈—竟,等等。有些時候,甚至在一句話內,就同時存在著兩個異形詞,如:“吳壽花了沒有幾天,早已完了,一時摘借無門,急中生巧,指著他那分馬甲錢糧,借了十五兩銀子(還是那個年月,擱在如今,一分馬甲錢糧,也就借上十塊錢,這輩子也就算逃不出來了)。”(《苦哥哥》63頁)漢語詞匯經過漫長的發展演變,產生了大量的異體字、古今字、通假字、假借字,相應地造成了一個詞語對應多種書寫形式的情況長時間大量存在,但這些不同的書寫形式所要表達的意思幾乎沒有太大區別,這些異形詞都是歷時的語言現象在共時層面的反映,在一定程度上能夠揭示詞語的語源信息。如尖團音的分化歸流,是近代漢語聲母演變的一個重要特點,清中葉開始,北京話精組和見組的細音全都因腭化而合流。小說中范圍副詞“凈”,幾乎都寫作“竟”,反映了精組和見組合流的語音演變特點。
漢語中同素逆序詞、異形詞的存在由來已久,清末民初時期使用更加頻繁、廣泛,對這些同素逆序詞、異形詞進行深入研究梳理,有助于我們了解現代漢語形成初期的詞匯狀態,對統一和規范現代漢語有著重要的現實意義。
漢語是一種缺乏形態變化的語言,但小說中,出現了很多重疊詞,用法上也比較復雜,這些重疊詞中的大部分在現代漢語中已不再重疊。如:“他給大家作了個羅圈兒揖,說了吳大爺一套萬惡,又哭了一鼻子(這塊骨頭)拿著十五吊錢,抱抱怨怨的去了。”(《苦哥哥》61頁)這里重疊詞“抱抱怨怨”在現代漢語中則不再重疊。小說中名詞性重疊詞、動詞性重疊詞、形容詞性重疊詞居多,按照構成形式,大體又可以分為如下幾種類型:
1.AA式
名詞性AA式重疊詞主要集中在親屬稱謂詞語的使用上,如“媽媽”“奶奶”“叔叔”“爸爸”等,這些親屬稱謂詞語的重疊式與非重疊式相比,比較親切,一般用于面稱,使用場合也比較正式。動詞性AA式重疊詞數量較多,往往表示嘗試,試一試的意思,如“瞧瞧”“講講”“說說”等。形容詞性AA式重疊詞,一般表示一種程度上的加深,如“好好兒”“大大”等。
2.AABB式與ABAB式
名詞性重疊詞僅見AABB式,而沒有出現ABAB式。如“男男女女”“祖祖輩輩”“老老少少”“花花草草”等,往往表示全部、周遍這樣的一種整體意義。如:“第二天一清早,男男女女全來啦,這個就抱布,那個就扛麥子,銀子也到了手啦。”(《鐵王三》100頁)動詞性重疊詞一般采用ABAB式重疊,如“商量商量”“打聽打聽”“領教領教”“勞動勞動”等,往往表示動量或時量上的減少,含有稍微的意思。小說中還有一些動詞性AABB式重疊詞,如“唙唙咕咕”“抱抱怨怨”,往往與“的”一起連用,表示的動作行為是能夠持續反復進行的,口語色彩非常濃厚,如:“大家的視線,一齊注射吳大爺,甚至于還有唙唙咕咕的,吳大爺滿心里的話說不出來。”(《苦哥哥》57頁)形容詞性重疊詞,AABB式的較多,如“忸忸怩怩”“庸庸碌碌”“渾渾實實”“純純厚厚”“大大咧咧”,等等。
3.AAB與ABB式
名詞性AAB式與ABB式重疊詞主要集中在飲食和稱謂詞語中,如:“窩窩頭”“嬤嬤爹”“煮餑餑”“姑奶奶”“叔爸爸”等。動詞性AAB與ABB式重疊詞很少,往往表示嘗試試探的意思,如:“試問問共和國婦女的資格,你們準夠嗎?不學好處,竟上壞毛病,還不及人家不夠資格的好哪! ”(《花甲姻緣》80頁)形容詞性重疊詞以ABB式最常見,如:“醉醺醺”“惡狠狠”“好端端”“白花花”等。如:“王九賴喝了個醉醺醺的告辭而去,王英跟著也就走啦。”(《鐵王三》106頁)這種ABB式的形容詞性重疊詞,從語義層面上看,單音節語素A承擔著整個語義的最主要部分,而疊音語素BB則只起到了補充解釋說明的作用,增加了形象色彩。如果把疊音語素BB去掉,其基本語義變化不大,不過其形象色彩卻大打折扣。
不難看出,小說中的重疊詞形式比較豐富,已經呈現出多樣化的發展趨勢。這些重疊詞的使用,增加了小說的可讀性和趣味性。
早期北京話詞語的研究,多以19世紀以前或20世紀20年代以后的文獻為主要參考語料,清末到民國初年的北京話面貌,自然就出現了斷層。因此,要想窺見早期北京話全貌,必須下大力氣尋找19世紀到20世紀20年代之間的北京話語料。蔡友梅“新鮮滋味”系列小說恰好處在這一時間段上,具有極其重要的語料價值。
蔡友梅在北京生活多年,京腔京韻順手拈來,并且限于報刊連載小說的閱讀對象是中下層市民,作者在語言選擇上盡可能地通俗化與口語化。大量口語化語言的使用使小說十分貼近日常生活,顯得自然生動。尤其是很多詞語的選用上,大都是北京方言土語,其中有些方言土語,現代北京人仍在使用。但是絕大多數詞語經過近百年的發展和演變,幾乎不再使用,甚至一些上了年紀的老北京人都不能準確地說出它們的含義。認識和了解這些北京話詞語發展演變的過程,對這些北京話詞語進行準確地描寫分析,可以為北京話詞語乃至漢語詞匯史的研究提供大量的詞匯發展演變的直接證據,從而為全面地疏理、描寫、歸納與闡釋漢語詞匯史服務,為詞匯史的分期提供直接的語料依據,具有重要的漢語史價值。
小說中的詞語資料,對北京話辭書乃至漢語辭書都具有重要的補充價值。蔣紹愚指出“構成一個歷史時期的詞匯系統的主要的東西,還是那個時期中使用得較多的常用詞。而近代漢語中的常用詞,還有不少保留在現代漢語中。這些詞,我們一看就懂,不需要考釋;如果從閱讀作品的角度看,似乎不需要進行研究。但從漢語歷史詞匯學的角度來看,我們還要研究這些詞語在歷史上的發展變化;如果要編纂一部說明每個詞在各個歷史時期的發展變化的漢語大詞典,也需要進行這種研究”。以北京話辭書為例,目前主要有金受申《北京話語匯》、陳剛《北京方言詞匯》、宋孝才與馬欣華合編《北京話詞語例釋》、徐世榮《北京土語辭典》、楊玉秀《老舍作品中的北京話詞語例釋》、齊如山《北京土話》、傅民與高艾軍合編《北京語詞典》、董樹人《新編北京方言詞典》等。這些辭書對北京話研究具有非常重要的學術價值,然而我們也發現以上辭書在收詞、書證、釋義等方面也有疏漏之處。小說中的詞語實例能夠補充辭書詞條數目,補充提前辭書詞條例證,補充辭書詞條義項,具有重要的補充價值。
1.補充辭書詞條數目
蔡友梅在小說行文中有加括號注釋的習慣。“近來動筆,但能不用土語,我是決不用。實在必得用土語的時候兒,費解的不用,太卑鄙的不用,有該注釋的,咱們加括弧”。這些用括號注釋的土語,可以補充現有辭書的條目。如《北京土語辭典》收錄“喝兒呼著”“喝兒了蜜”兩條,《北京話詞典》收錄“喝高了”“喝了蜜”“喝禮”三條,而小說中“孫四哈哈一笑,說:‘我喝碗冬瓜湯罷’(北京土話,管說媒叫作喝冬瓜湯。直言之,冬瓜湯就是謝媒的酒席)。”(《花甲姻緣》85頁)可以補充“喝冬瓜湯”一條。其他還有 “拜門墻”“辦地”“出倒”“灌米湯”等在上述詞典中都沒有收錄,將這些詞條補充進來,可以豐富北京話辭書詞條數目。
2.補充提前辭書詞條例證
現有的幾部北京話辭書中,《北京話詞語例釋》《老舍作品中的北京話詞語例釋》《北京語詞典》這三部對很多北京話詞語列出了一些書面例證,尤其難能可貴的是傅民與高艾軍合編的《北京語詞典》中引入了蔡友梅《小額》中的部分例證,但都沒有涉及蔡友梅“新鮮滋味”系列小說中的大量詞條例證。如“爽得”在小說中頻繁出現,如:成氏冷笑了兩聲,說:“好事多磨,遲則生變,一不作二不休,這檔子事爽得由你一個人兒包辦。”(《搜救孤》98頁)《老舍作品中的北京話詞語例釋》沒有收錄該詞。《北京話詞典》收錄該詞,所舉書證卻是老舍1927年作品《趙子曰》中的用例,用例稍晚,小說中大量的詞條例證可以豐富提前辭書中的詞條例證。
3.補充辭書詞條義項
義項是辭書的核心部分,是體現辭書實用性、科學性和系統性的關鍵所在。前文所列這些辭書,從整體上而言,對北京話詞語的釋義都是很精當、完備的。但也偶有疏漏的情況,如對“搭”的釋義,《北京土語辭典》僅有“加、添”一個義項;《北京方言詞典》和《新編北京方言詞典》都有“貼、饒、賠”“相互替補,交替”兩個義項;《北京話詞典》主要有五個義項:1.數量的添加,財物的耗損;2.丟掉性命;3.因由的增加;4.硬性搭配;5.聯系。小說中“當時收拾了一間屋子,知會了幾家兒至近的親友,預備了幾桌酒席,草草的就把人搭過來啦。”(《苦哥哥》54頁)再有,“定下媳婦兒沒過門,因為老親病重,趕緊搭過來,北京俗話叫作暴搭,又叫作暴抬。”(《庫緞眼》258頁)這里,“搭”明顯有“迎娶”的意思,可以豐富補充上述辭書詞條義項。
詞匯在一定程度上反映著社會生活和社會發展的歷史。小說以中下層普通北京市民為主要描寫對象,出現了大量與其日常生活、婚喪嫁娶相關的詞語,如“相親”“前途”“放定”“過禮”反映的是婚禮舉辦前的一些事項,“迎娶”“謝親”“迎親”“送親太太”“官客”“鼓手”“送子(曲牌子)”“吃子孫餑餑”等則是對整個婚禮過程的描寫。不僅這樣,小說中還出現了“晚婚”“斷弦”“續弦”“小星”“童養媳婦”“三妻四妾”等詞語,這些詞語對當時男女婚姻習俗做了忠實而全面的記錄,可以幫助人們了解當時社會的婚姻文化習俗。
小說中,還出現了一些特殊的稱謂詞語,如“叔爸爸”“姑爸爸”等,作者蔡友梅在小說中也提到“要說一切的稱呼,北京最為復雜,因為這個地方,是全球相見,五族雜處的地方兒,什么稱呼都有。即如父母的稱呼,父母固然是正義啦,可是有稱呼爹娘的,有稱呼爸爸媽媽的,在旗朋友們,稱呼阿瑪奶奶,其實是一而二二而一,都是那檔子事,至于叔父一節,有叫叔叔的,有叫爹的,最可笑是有叫叔叔爸爸的。叔就是叔,爸爸就是爸爸,叔爸爸我摸不清怎么講。諸如此類,不可枚舉。這和當時北京地區的社會風俗密切相關。”陳鴻年也指出“不知道哪兒傳下來的,也不知道從哪兒興的,在北平好像人人都喜歡當爸爸,變著法兒的,叫人管他叫爸爸”。這些特殊的稱謂詞語反映了當時北京地區的稱謂習慣,具有重要的社會文化價值。
蔡友梅“新鮮滋味”系列小說中的詞語忠實地記錄了清末民初時期北京話的真實面貌,特點鮮明,價值重大。全面、科學地調查和描寫北京話,及時搶救北京話方言資料,對北京話乃至漢語史研究都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