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美妍
【內容提要】以上古時期文獻中的“誰”“孰”為考察對象,利用疑問代詞“誰”和“孰”語義特征上的“任指性”來區分特指式詢問句和特指式反問句。證明疑問代詞“誰”“孰”在產生之初是專用來詢問和反問的,在詢問句中疑問代詞表現為“任指性”,在反問句中表現為“負任指性”。而后隨著語言的發展,一部分疑問代詞由原來的只用在詢問句中表示詢問,漸漸地語法化為表示反問,而這種語法化的動因是“主觀性”的作用。
古漢語中的疑問代詞既可以用在詢問句中詢問人物、時間、地點、方式、原因等,也可以用在反問句中表示反詰語氣,這就說明了疑問代詞的詢問用法和反問用法有著密切的關系。在行文之前,首先要確定“詢問”和“反問”兩個概念是平行關系還是連續關系。
古代漢語中表示詢問和反詰的語氣古已有之,而疑問代詞假借為表示詢問和反詰,后來隨著疑問代詞使用情況的復雜化,使得疑問代詞在兩種句法環境中有了交叉,再后來疑問代詞在兩種語言環境中發生了語法化,關于后者,語言學界更多地是從疑問標記功能衰退的角度來分析。
本文想借助前人與時賢們的結論,以上古時期文獻中疑問代詞“誰”“孰”為考察對象,來試圖證明以下兩個問題:一是,特指式詢問用法和反問用法句法結構層面表達的是相同的基本概念意義,換句話說,就是它們應該具有相同的語義特征“任指性”;二是,在古漢語中,疑問代詞的“誰”“孰”產生最初是專門用來詢問和反問的,但是隨著語言的發展,一部分疑問代詞從指代人或事物的意義不斷地語法化,最后語法化為表示否定意義,而這個過程得以完成依靠的是人的“主觀性”參與。
如何確定疑問代詞所處的是詢問句還是反問句,或是其他什么,有沒有一條標準可以把它們區分開呢?語義的研究離不開語境,因為語境影響著話語意義,任何意義都是在一定的語言環境下的意義,而語言學中“語境(context)一般是指某個語法單位前后相鄰的語音、詞、短語,是在句法層次上對意義有制約的上下文”。根據這種語境顯然很難判斷“誰”“孰”的語義特征,就只能嘗試著用“語言外的因素,如交際雙方的心理和對事件的認知狀況”來判斷。
杉村博文(1992)指出“疑問代詞能夠指代一個集合里的任何一個成員,疑問代詞的這種語義特征可稱為‘任指性’”。要想讓特指詢問句成立,就必須滿足這樣一個條件,即在對其進行掃描的目標集合中,必須至少有一個元素具備句中謂語的屬性。如果這一條件得不到滿足,句子就只能成為一個反問句。既然現代漢語中疑問代詞的“任指性”是將詢問句和反問句區分開的一個標準,那么我們嘗試著將這個標準應用于古代漢語。
(1)公曰:“國門則塞,百姓誰敢敖,胡以備之?”(《管子·侈靡第三十五》)
(2)稽首而對曰:“人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左傳·宣公》)
例(1)在“百姓”這個集合中,聽話人對該集合中的成員進行掃描,辨析出具有“敢敖”這個屬性的成員。如果集合中的成員可以保證“敢敖”為真,那么此句為詢問句,反之,則為反問句。例(2)從形式上看是特指式問句,根據語義上從“人”這個集合中是否可以掃描出一個具有“無過”的成員來來判斷此句為詢問句還是反問句,“無過”為真,則是詢問句,“無過”為假,則為反問句,試想“天下之人,人人都會有錯”,不存在“無過”的圣人,因此例(2)是典型的反問句。由此可見,疑問代詞“任指性”同樣適用于將古漢語中詢問句和反問句區分開來。
朱德熙(1982)指出疑問代詞在語義上可以表現為周遍性,從言語層面來說,詢問語氣是最基本的表達形式,反詰語氣同樣反映的是人類言語交際需要的必然。李美妍的博士論文提出“特指式詢問句激活的是疑問代詞的‘任指性’,反問句激活的是疑問代詞的‘負任指性’,而這種‘負任指性’在反問句中的表現就是‘周遍指’,反問句在交際需求上與詢問句一致,只是利用相同的句法形式激活反向的思維定向,以達到否定的話語意義”。反問句在交際需求上應該是與詢問句一致的,利用相同的句法形式激活反向的思維定向,以達到否定的話語意義。
(3)君子勞心,小人勞力,先王之訓也。自上以下,誰敢淫心舍力?(《國語·魯語下》)
(4)今人主非肯用法術之士,聽愚不肖之臣,則賢智之士孰敢當三子之危而進其智能者乎?此世之所以亂也。(《韓非子·人主第五十二》)
(5)沔彼流水,朝宗于海,鴥彼飛隼,載飛載止。嗟我兄弟,邦人諸友,莫肯念亂,誰無父母?(《詩經·小雅·沔水》)
(6)飾攻戰者之言曰:“彼不能收用彼眾,是故亡;我能收用我眾,以此攻戰于天下,誰敢不賓服哉!”(《墨子·非攻》)
上面例句中的疑問代詞“誰”“孰”皆表示“周遍指”,當它們用在反問句中時,指代的是“負任指性”集合中的所有成員。我們根據反問句的性質特點來分析上面的例句。例句(3)(4)用在肯定式中,表現出來的就是“沒有人敢淫心舍力”“沒有人敢當三子之危”,例(5)(6)中“誰無父母”“誰敢不賓服”,結構上看是否定式,因為用在反問句中,激活的是疑問代詞“誰”的負任指性,應該解釋成“沒有人沒有父母”“沒有人不投降歸附”,也可以翻譯成“人人都有父母”“每一個人都投降歸附”,此時疑問代詞在反問句中體現出了“周遍性”。
前面我們得出“任指性”是疑問代詞“誰”“孰”最基本的語義特征,疑問代詞“負任指性”得以存在的原因在于疑問代詞指代的內容已經被先行排除。但根據語法化的漸變原則,我們得出疑問代詞并不會突然放棄原來的指代功能,而衍生出新的標記反問句功能的結論。那么詢問句中疑問代詞指代的集合與反問句中疑問代詞所指代的集合是否存在交集呢?Heine(1992)曾運用“語法化鏈”來分析語法化機制問題,提出“語法化鏈”是根據家族相似性范疇定義的一個用來解釋語言的結構,“反映了語言學中從比較‘具體’的內容到比較‘抽象’的內容的變化過程中所發生的現象,它使這個過程的重建成為可能”。我們認為疑問代詞虛化為反問句的標記詞同樣經歷了多個連續的階段,當它們由A義轉變為B義時,一般總可以找出一個既有A義又有B義的中間階段。簡單來說,疑問代詞經歷了由具體的指代義,主要作前置賓語——>指代義,主要放在主語和謂語之間作狀語——>失去指代義,只能作狀語——>否定義這樣的過程。這樣說來,根據語法化連續統的觀點,應該是存在交集的,而這種交集正是通過人的“主觀性”參與將它們聯系起來的。
以疑問代詞“誰”“孰”為例,它們虛化為反問句的標記詞同樣經歷了多個連續的階段,當“誰”“孰”由A義轉變為B義時,一般總可以找出一個既有A義又有B義的中間階段。通過上面的分析,我們了解到詢問句和反問句認定的過程中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環節,就是對VP屬性的鑒別,如果VP的屬性是與現實中人的認知屬性相悖的,那么此為典型的反問句完全沒有問題,如上面的例(2),但是實際語言材料中還有這樣的一些例句:
(7)具曰“予圣”,誰知烏之雌雄?(《詩經·小雅·正月》)
(8)吾謂魯君曰:“必服恭儉,拔出公忠之屬而無阿私,民孰敢不輯?”(《莊子·天地》)
例(7)(8)是理解為反問句還是詢問句?例(7)在“稱呼自己為圣人”的這個目標集合中,能否掃描出“知烏之雌雄”的人,這就要涉及到問話人的主觀態度了,如果問話人認同在目標集合中存在著這樣的成員,那么此句就為詢問句;如果問話人的主觀態度在于對“知烏之雌雄”的屬性進行否定,那么此句就為反問句。例(8)在“民”的這個目標集合中是否存在著“敢不輯”的人,這同樣取決于問話人的主觀態度,如果問話人認為有這樣的人,那么此句為詢問句;如果問話人認為不存在,那么此句為反問句。由此可見,問話人的主觀態度在詢問句和反問句的相互轉化過程中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這類句子在具體辨別過程中就要借助上下文的語言環境了,這也難怪以往語言學界要把反問句放到修辭學中進行研究。
根據上面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出在交際過程中問話人的主觀態度在詢問句和反問句的轉換中至關重要。明確了“主觀性”在句中對疑問代詞任指性的影響,那么接下來我們就要弄明白疑問代詞主觀化的過程是怎么樣的。我們知道主觀化一般是以語法化為主要特征的,李宇明(2002)認為“疑問詞的非疑問義的產生可能同反問句有關,很可能是在反問句的基礎上進一步發展,從而凝固為疑問詞的新義項”。我們贊同將反問句和詢問句放到一起進行歷時考察,因為這符合功能主義強調的“連續統”概念,也符合語言發展演變的事實。
(9)夫楚王之為人也,形尊而嚴,其于罪也,無赦如虎。非夫佞人正德,其孰能橈焉?(《莊子·則陽》)
(10)美哉,勤而不德,非禹其誰能修之?(《左傳·襄公二十九年》)
(11)茍從是行也,臨長晉國者非女其誰?(《國語·晉語五》)
(12)顏淵死,子哭之慟。從者曰:“子慟矣。”曰:“有慟乎?非夫人之為慟而誰為?”(《論語·先進》)
(13)予,天民之先覺者也。予將以斯道覺斯民也,非予覺之而誰也?(《孟子·萬章上》)
(14)子西曰:“勝如卵,余翼而長之。楚國,第我死,令尹、司馬,非勝而誰?”(《左傳·哀公十六年》)
(15)故隱忍就功名,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史記·伍子胥列傳》)
上面例句(9)(10)(11)中疑問代詞“誰”和“孰”都與指示代詞“其”結合在一起,以往的語法書上只看到它們組合在一起構成復合式疑問代詞,卻沒有注意到這里面存在著一個語法化的過程。“其”本身是一個指示代詞,使得它與疑問代詞連接在一起時仍然具有人物定位的作用。這也是為什么有些學者,像王海棻(2001)在處理“其誰”“其孰”標記的問句時,有的句子處理為用于人的詢問,有些句子又處理為反問句的原因了。而例句(12)(13)(14)(15)中疑問代詞表現出“特指性”,形式上這些句子可以表示為“非×而誰/孰……”式,句中S既可以是動賓短語,如(12),也可以是主謂短語,如(13),還可以是名詞(或代詞),如(14)(15)。雖然×由不同的詞或短語充當,但是它們之間有一點是相同的,那就是“誰”所指代的都是×中的那個“人”或“事物”,從例句(12)~(15)“S”所指代的分別為“夫人”“予”“勝”“烈丈夫”。那么這個“特指”的意義又是怎么實現的呢?事實上,這種“特指性”主要是通過否定形式來實現的,在這些句子中疑問代詞“負任指性”集合里存在著一個或一些對象符合謂語所指謂的屬性,而問話人先將這個明確的對象從“負任指性”集合中排除,這樣再對剩余目標集合中的成員進行掃描,就沒有任何一個成員具備與句中疑問代詞后面謂語相符的屬性了,此時疑問代詞剩下的“負任指性”成員就全部符合謂語所指謂的屬性了。這些句子實質上是對“負任指性”集合中被排除的成員的特指。這種“特指性”不是疑問代詞提供的,而是句意給的,疑問代詞在反問句中展現的仍舊是它們的“周遍性”,即“負任指性”。
那么為什么疑問代詞“誰”“孰”的語法化,需要與否定的形式結合呢?其實,這并不難理解。其一,漢語中代詞最典型的功能是指代具體的內容,而相對而言,疑問代詞的指代功能最弱。因為疑問代詞的任指性,使得其凸顯指代功能不夠強大,這樣其指代特征就很容易在使用過程中脫落。其二,如果在交際過程中,問話人已經將目標任指性集合中的某個成員說出或暗示出來,此時問話人已經將目標集合中的成員全部否定,目標任指性集合就會為空,問話人認為在言語交際中聽話人找不到疑問代詞的指代內容,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疑問代詞開始語法化了。但是要是想讓疑問代詞在句中有價值,那么聽話人只能理解為“負任指性”集合中的成員。戴耀晶(2001)指出“多值變量疑問句(特指問)的預設是相應陳述句命題的開放性選言,即[A或者B或者C]……”。我們了解,肯定形式和否定形式都存在著預設,但是預設是不能進行否定的,所以只能利用否定句設好肯定命題,所以說否定句里面的疑問代詞更容易虛化,這也是為什么在上古文獻中我們鑒別出來的反問句多為否定形式的原因了。
通過上面的論證,我們可以得出結論“任指性”的確是疑問代詞最基本的語義特征,所不同的是在詢問句中激活了疑問代詞的“任指性”,在反問句中激活了“負任指性”。利用相同的句法形式激活正反兩個思維定向,符合語言發展的最初狀態,但是隨著語言的發展一部分疑問代詞從指代人或事物的意義不斷地虛化,最后語法化為表示否定的意義,而這個語法化的動因是主觀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