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玉麗
終于到了,我把提著的箱子,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往房間的角落里靠了靠,雖然是木箱包著紙箱,這樣更安全,不容易被碰著。
開了幾個小時車,全身都快麻木了,可我心里卻是歡喜的。我的東西可是寶貝,不同于一般貨物,精心包裝,運輸上不能用快遞,用物流托運也不放心,所以我一般自己親自護送。特別是對一些重點客戶更是如此。
我打開空調,脫掉外套,一下躺在了床上。想到這次馬小馬一定滿意,他的滿意就是我人民幣的嘩嘩聲,我摸出手機,撥了出去。其實拿到貨時,我就很興奮,當時就打了電話,只是電話沒接。我不愿等了,想趁年底趕快出手,又想到還能給馬主任一個驚喜,就馬上開車趕了過來。
電話響了半天,還是沒人接。
正常,可能他工作忙呢。反正我知道他家,他要不在家,我還可以去他老丈人家,已到安城,我還急什么?我摁掉手機,雙手往腦后一枕,腳一伸,放松休息起來。
干這一行就是這樣。哪有不勞累的?不勞累哪能換來高回報呢?
賓館離馬主任單位不近不遠,在一條小巷轉角處,不注意看不到。是馬小馬介紹的。小小不起眼,便宜倒是其次,我明白馬小馬是為了不引人注目。他做事可是很謹慎,不像其他人。
空調慢慢升溫,屋子里溫度像春天一樣,暖和起來,好舒服。別看這賓館外表不怎么樣,里面設施一流。只是一般人都往不遠處那個城市大賓館跑,不知這兒的情況。我一個生意人,不報銷,又利于生意,當然住這里最好。
篤——篤,篤。有人在敲門,一長兩短。正是這暗號,我跳了起來——來了,口里叫著。
不錯,正是馬小馬。每次他來我這兒,或我到他家都是這樣敲門。
馬主任,你來了,我滿臉如花開放,伸出了手,快來快來。
馬小馬根本沒接我的手,目光冷靜,直接走了進來。他身穿黑西裝,里面白襯衣打著領帶,像在上班。他個兒不高,走路有點弓著背,頭向前伸,像鴨子,但看上去沉穩持重,不似他的年齡。當領導的就是不一樣,我悻悻地收回手,轉過身——東西做好了。
那就好,我就等著呢。馬小馬低沉的聲音掩飾不住興奮,滿意地看著我,點點頭,這回這個一出手,送給上面一個大領導,我也可以鳥槍換炮,不用當這個主任了。又吩咐道,不用拿出來,他嗓子突然變得有點啞,好像上火,和以前一樣,等會兒晚點直接送我家。
好咧。
馬小馬眼里透出一股深邃、悠遠而不可捉摸的神色,說完轉身走了,像陣風一樣。
這馬小馬可是我的大主顧啊。雖然我也有一些客戶,可他們跟這國企的領導比,還是差了十萬八千里。人家不顯山不露水,要起貨來那個大方,說一不二眼都不眨一下。要說起來,他這么相信我,還是多年交情的結果。
做生意,一方看的是貨,一方看的是人。六年前,老鄰居的孩子毛頭找到我,要我幫選一套茶具。毛頭說,是我安城的同學馬小馬要。我跟他說過我們這里是瓷都,出瓷器,他就想要一套。毛頭知道我懂行。我呢,下崗后由做瓷器轉為賣瓷器,對陶瓷可謂行家。我挑了一套青花玲瓏的給他,這事本來已經過去了,不是毛頭后來提起我早忘了。
半年后的一天,毛頭和我一起喝酒,喝著喝著,說到了這個馬小馬。
上回買茶具的我那同學,還記得嗎?
我心里想,我哪記得。
他現在可好了,找了個公司副總女兒,工作也調上來了。從他口中我知道,這個馬小馬大學畢業,雖然進了電力系統,卻被分配到了遙遠的變電站。
你知道吧,上次他要陶瓷是有用的。毛頭瞇著眼說。
他們單位組織員工競賽,他被抽了上來參加培訓。就在學習期間,他盯上了一個女孩。根據毛頭描述,女孩子長相一般,卻很高傲,馬小馬本來沒注意到她。見有的人一會兒發微信段子,一會兒講笑話給她,就感到好奇,想打聽這女孩是什么來頭。當他弄明白大伙兒為什么圍著她時,很不以為然。可是,偏偏那女孩子注意到了他。
有一天,他見女孩手上戴了串陶瓷珠子的手鏈,來了靈感,就蹦了句:你的手鏈,不同金銀的,來自泥土卻遠離俗塵,好清新、雅致。
女孩對男孩的殷勤見識多了,她正為沒人注意她的手鏈而失望,雖然這話說得文縐縐的,但很與眾不同。她像通了電似的,頭一下轉了過來。小馬卻不看她,望著前面,冷冷丟了一句,陶瓷是人力與自然的結合,最具有靈性。
我網上買的,顯然女孩來了興趣,她說。
景德鎮才有佳品,這玩意兒里面的區別很大,還是到景德鎮實地選擇的好。我那邊有朋友,正好寄了套茶具給我,哪天你來看看。馬小馬搖擺了好幾日的心,還是停下了。
其實那時候馬小馬手上根本沒有瓷器,他是回頭叫毛頭買了寄去才有的。等我幫他選的瓷器一寄到,馬小馬那個培訓班的學習剛好結束,一幫人就聚在一起吃飯。馬小馬拿出了托毛頭幫他買的茶具。那白是白,藍是藍的青花,泡上紅茶,在溫潤細膩的瓷壁的襯托下,茶顯得格外香艷紅潤。再泡上綠茶,又是另一番的清新、超脫,別具一格。馬小馬趁機賣弄,頓使這頓飯,變成了談茶事,帶上了文人趣味的風雅宴席。這女孩都看在了眼里,席上雖然不置一評,但對馬小馬早已心生好感,兩人迅速成了朋友。
這女孩有個一官半職的爹,有人想借勢攀上枝頭是很自然的事,不過這種家庭的女孩什么都不缺,唯缺浪漫,缺金錢買不到的事兒。馬小馬算是走了偏鋒。毛頭說完,搖了搖頭,可惜,他原來在學校談了個女友,是校花,這馬小馬說甩就甩,跟那官二代的女孩好上,他怎么做得出來呢?!
工作了,就現實了。不像在學校。人過日子,不講點現實不行。我想到自己,為并不認識的馬小馬辯解。
我原來在陶瓷廠工作,那時廠子是市里最好的企業,女孩發瘋似到廠里來找對象,我們走在街上都能感覺到熱辣辣的目光。可到了20世紀80年代,一切變了,陶瓷廠的好日子如風一樣結束了,沒留下一點痕跡。改制,我們都下崗了。不光沒有女孩找了,連家庭都保不住。
當時,我就像只無頭蒼蠅,成天亂轉。而老婆就是那時候提出離婚的。事后,幾番波折,我最后才做了瓷器生意,現在越做越穩,正風生水起,滿腦子都是如何賺錢,所以對年輕人戀呀、愛呀什么的一點不感興趣。年輕不懂事,那馬小馬識時務,能有這法子找到現在的女朋友,是他本事。我覺得這見識馬小馬要比毛頭高,毛頭還是天真了。
和毛頭喝酒后大約不到半年,他說的馬小馬竟然讓我有機會一睹其廬山真面目。馬小馬到了我們這兒。他是個中等個兒,戴眼鏡,有些胖,臉白凈。跟我想象的不一樣,看上去老實巴交、忠誠厚道。毛頭請他吃飯,他第一時間要看瓷器,毛頭就叫上了我,我才認識了他。
我不想帶著他白轉。是毛頭示意他想買瓷器,我才帶著他轉了半天,跑了好幾個作坊,給他講了陶瓷的欣賞與價值,希望他能買一些。
真不敢相信是泥土做的,親眼見感覺還是不一樣。馬小馬站在那些精美的陶瓷前挪不動步了。
這個放在家里,或放在辦公室,好顯品位的,現在有錢有權的,都喜歡呢。我不失時機地介紹著,就想著早點成交。
馬小馬對我的介紹不置可否。這樣吧,他說,你幫我選幾個花瓶看看。
這件青花不錯,我向他推薦,青花可以說是景德鎮或者說中國瓷器的代表,它的用料講究,看上去特別尊貴、典雅、脫俗……是東方瓷的代表,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個青花瓶。
這個價錢最低,兩千。我補充了一句。
毛頭在他背后做了個鬼臉,悄悄把我拉到一邊。
兩千,你給他怎么開這么貴的價。他好小氣的人,在學校里,我們都笑他。就是談戀愛,他也要對方付錢,從來不掏自己腰包的。
女孩為他花錢?我有點驚訝地沖毛頭搖搖頭。
毛頭笑了,真的,他弄了些狗屁詩,說專門為她寫的。吃飯時就念,念著念著,那些女孩就陶醉其中,什么都忘了,還心甘情愿為他買單。
還有這事?大詩人李白可是給誰都寫詩,他的詩可以當飯票,這小子真有這本事嗎?我心里有一點懷疑,又有點嫉妒地看了一眼這馬小馬。
真的假的都不重要,你看看他現在過什么日子,單位好,又有好丈人,住的地方又大,環境又好,出入都有車子,我們哪個同學比得上呀。毛頭語氣透著羨慕嫉妒。
那天馬小馬一口氣買了三個花瓶,花了六千元。對于這位剛工作不久的人,出手這樣大方,我也吃驚。
等我們一起坐下來吃飯時,馬小馬還沉醉在青花的美里,感嘆說:這里真好,有瓷器。我一見到瓷器,就感覺人身上的俗氣都沒了,人跟人比,比什么都不如比品位。這陶瓷藝術可是好東西。
毛頭顯然很受馬小馬的舉動刺激,他還在忙著到處遞簡歷找工作,你命真好啊,什么時候做新郎?毛頭問。
連連喝了好幾杯的馬小馬突然眼里暗了一下,他低頭喝了口酒,說,我那里有個老師傅,都四十多了,因為沒關系嘛。我到那兒,他就勸我早點想辦法調上去。馬小馬聲音顫抖,舌頭大了。這些花瓶又不能吃,要來做什么,還不是送人的。
馬小馬臉上一下緋紅,眼角晶瑩,像有淚。他的話雖然含混,我和毛頭還是聽清楚了。
難道這小伙子對眼前的生活不滿?我不好問,我只管賣瓷器,只管收錢。毛頭罵他,你可真夠狠的,談了幾年,說分手就分手……好像在為馬小馬過去的女朋友打抱不平。
酒味在空氣中蕩漾,兩人的臉上都開出了紅花,額頭發亮,連頭發都出了油似的。這幫年輕人真可笑。我心里想。我已經成功地變成了一個商人,情感對于我來說,只是利用,沒有其他意味。
后來我聽毛頭說,毛頭不知為什么,總和我提他。而毛頭不知道,馬小馬和我們喝酒后,他再要瓷器就不找毛頭了,而是開始直接找我,打我電話了。
我不知道馬小馬哪來的陶瓷藝術知識。兩年之后,他來電話,開口就說,你幫我進一些清三代的東西。
清三代?我一聽手都微微發抖起來。他已經不要茶具了,他要古瓷。這就說明他已經上檔次了,胃口大了。一陣風兒吹來,我明白這不是一錘子買賣,是大魚,可長期聯系的客人。
干我們這行,能夠知道古瓷價值不菲都是行內人。以前很多人不知道它的價值,所以,我們原來到鄉下收到不少,現在連半塊瓷片都收不到了。既然古瓷難覓,坊間就開始仿古瓷。盡管仿古瓷早在古代就有了,但這么大面積地仿,還是現在,而且只有我們這里仿得最好,近水樓臺先得月嘛。只是要仿古瓷那得花大價錢,一套仿古瓷要抵幾套當代瓷呢。因為古瓷從前基本是皇家御用瓷,用料考就,工藝精致,仿得像不像是一,仿得精不精是二,第三仿古瓷的工藝復雜,可考手藝。高端的仿古瓷卻是能夠賺大錢的貨色。
商人重利輕別離,白居易早在我們這兒寫下過這樣的詩。做生意,就講利益,只要顧客要貨,我們就要滿足顧客的要求。我費勁地去跑,到處找貨,要貨,與城里陶瓷大師周旋,真找到了不少好貨。因為他們做仿古瓷都做有好長一段時間了,我一般都能找到比較滿意的貨品。幾年下來,我和馬小馬,不,現在是馬主任,就很熟絡了。每次幫馬小馬找到了他要的東西,我都盡力親自送去,每次交貨的地點都在這間賓館。看完貨后,晚上我再送過去。
馬小馬時不時地會找我要瓷,他的背不知何時變弓了,頭上有了白發。我跟著他拜訪的客戶不少,除了他老丈人。聽他們講話的口氣,再看屋里情況,心里明白他們的級別都不低。馬小馬為他們送瓷上門,帶上我,更顯誠心和貨物的價值。
這次要交到馬小馬手上的仿古瓷,來得不容易。現在我們這兒大師突然少了許多,不知到哪兒去了,說是生意不好做了。我是找了好幾家才找到的貨。我檢查了又檢查,包裝了又包裝,這可是不能有瑕疵的。
我還記得他老丈人家里,房間是四室兩廳,里面東西高檔,可就是脫不掉一股俗氣。您是老總,我說,室無瓷不雅,要放上個高檔的古瓷就不一樣了。
那你幫我看看。精瘦的王總果然來了興趣。
我下次給您帶個瓶子來,你先看著,配不配,不好再退給我。
我真的找了個仿古瓷的大瓶子,送到他家。他歡喜得圍著花瓶轉。他女兒和老婆也贊不絕口。那次兩個花瓶都留了下來。
就是那次在他老丈人家,我跟馬小馬說起了窯變的事兒。
陶瓷生產工序多,其中燒制工序最為關鍵,一切仰仗窯火。古時把樁大師傅可是最受尊敬的。因為火如果出了問題,那可前功盡棄全完了。而這火,一方面可由人控制,靠眼力把關,當然現在也有用氣用電的,但道理一樣,還得把好溫度。況且好的仿古瓷還得燒柴窯。因此,另一方面,又不可由人控制,因為里面的溫度隨時變化,有的窯燒出的瓷器會壞掉。而有的又會顯出各種異彩,那色澤與畫面不是人工所為,就像上天造的,呈現意想不到的夢幻效果。這種火候燒制出來的瓷器就身價百倍。
還有這事兒?馬主任問,難道燒壞了也會好看?
那得看運氣。不是好看,是特別地好看。
那……下次幫我找一個窯變的。
就這句話,我上了心。不知看了多少窯,一年后才得到現在這貨——窯變的產品。一個大仿古花瓶,通體紅艷,卻不死板,色澤像流霞涌動,釉面晶瑩、分布均勻,胎體薄細,很有古代有名的瓷人吳十九的作品風格,我花了大價趕緊買進,開車跑了過來。
這一趟我非賺個盆滿缽滿。
現在的馬主任已不似當初那樣,熱愛藝術了。他已經無心關心這個,也根本不提這些了,只問價錢。到了安城,舉目無親。到了單位,找了女友,他在老丈人幫助下,全靠這些瓷器,幫他打開各種路子。
最喜歡他們這樣的客人了,干脆、利落、大方,而且一做多年,關系廣,一個連一個,還個個都一樣。我高興地咧開了嘴。這一笑竟感覺有水從口中流出,一摸濕濕的,醒了過來。
我環顧四周,原來房間太溫暖舒服我太累,睡著了。我起身甩甩頭,伸了個懶腰,腦子里還在想剛才的夢,心花怒放,情不自禁地拔起了電話——這回仍未接。
我想了下,笑了。怎么這么笨,可以打秘書嘛。我馬上開始撥張秘書的電話。
什么瓷器?以后沒事不要隨便打電話。電話里,張秘書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聲音像發子彈,根本不認識我似的。原來他可是經常跟馬主任過來看瓷器的。
是馬主任要的。我聲音討好而急切。
說了,以后沒事不要再聯系了。張秘書聲音像從冰洞里傳來,帶著股冷氣似的,一時讓我的手差點將手機冷掉。正愣神,只聽啪的一下,他已就掛了電話。
這幾年光景,從馬小馬到馬主任,他老丈人也由副總升為了正總,不知從我這兒進過多少瓷器。張秘書可沒少陪著,怎么回事?
肚子叫了起來,我轉眼看下窗外,天已黑了。只好到餐廳吃飯,只是吃時滿腦子都是疑問,攪得像一鍋稀飯。什么樣的客人我都見過,有時他們心情不好,我不打擾,我的生意就是靠他們,雖然他們根本不懂陶瓷,可不懂才最好。這個馬小馬說到底,也不懂,在我眼里就是個讓我賺錢的機器了。可能機器壞了,一會兒好了,不就沒事兒了。說穿了,他那點學問,也就正好哄下自己和別人,因為瓷器會令人感覺到有格調,他們那些人送來送去,以為自己好有品位,其實在我眼里,根本不是這么回事兒。
飯進了嘴里,我不知吃得什么味道。今天怎么突然這樣,讓我越想越感覺不對。吃了飯,不知怎么地,我信步出了賓館,在外面溜達起來。再說開車久了,我也想走走。
我腦子亂哄哄的,無法集中精神。
隱隱聽到有河水輕微的流動聲,便循聲而去。不知走了多遠,到了一條蜿蜒的河邊,順著河走到了河的最遠處。
這里已經沒有人走動了,我在暗處坐下,說不出的困惑。河水的嘩嘩聲,真像是鈔票的響聲。難道到手的大魚就要跑了?煮熟的鴨子就要飛了?不可能呀。沒賺到錢,可鈔票似在響。做生意失去了一個大買家就意味著失去了七個顧客。這么一個老板的身后一定關聯著七個顧客。而像馬小馬和他老丈人這樣的,就不止關聯七個了。如果失去了他們,我豈不是失去了一大片,我越想越感覺不舒服。
我心意沉沉,望著黑暗的河面,胡思亂想著。有輕輕腳步傳來,一抬頭,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了。
竟然是馬小馬。
我以為自己眼睛花了——黑暗中樣子不甚清晰,可我看到了他背弓著,頭一下一下往前伸的樣子,這不就是他嗎?!他和一個女人正往我這邊走來。雖然沒有燈光,我辨別得出,那女孩不是王總女兒。
雖然黑暗中他顯然不可能看到我,我還是趕緊躲到一棵樹后。兩人相擁著走了過去。
我渾身不知哪兒不得勁兒,貼著樹站了好久沒敢動,等他們走遠了,我才迅速離開。我想,可能自己看錯了,黑暗中不能完全確定是不是馬小馬,只是那人實在太像了。
我抬腿往他單位那邊走了過去。當——這時一聲鐘聲,長長的,敲得黑夜都動了一下似的,鐘聲像敲醒了我,我心里突然煩起來,沒有再往前走,而是拐進了一條小巷子。他們單位是一棟十八層高大的樓房。樓頂上有一座這一城區最高的鐘,每到鐘點就敲響,幾點就響幾下,敲得全城都能聽到。哪怕火車站、我住的賓館那么遠都能聽到。
這巷子我熟悉,盡頭就是馬小馬老丈人家。
我正趨步上前,前面突然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尖尖的細細的,趙老板——小趙,我背后驚出一身冷汗。
難道遇到鬼了,正拔腿要跑,只聽女人說,不要怕,是我。
我定睛仔細一看,只見一個女人彎著腰,有氣無力地走到我跟前。
你不認識我了?我認識你——她的聲音像含了沙子,黑暗中臉上露出幾絲笑容,像拉扯著沉重的幕布。
……是……王總夫人。我使勁眨了幾下眼睛,確定真的,是她。
我在王總家見過的。四十多歲,身材微胖卻不顯臃腫,正像成熟的水果飽滿欲裂的樣子。與精瘦的王總可有一比。她卷發向上梳得高高,常年高跟鞋,挺胸抬頭,穿著時尚高檔,走路帶風,聲音飄逸,好有氣質。是王總的后妻,至于他的前妻我沒見過。
可眼前,她像縮了一截似的,頭發披下隨意扎在腦后,神情疲憊。腳上好像還穿了拖鞋。
小趙,你怎么來了?見我認出了她,她十分高興。
我……想起今天馬小馬一直未接電話,正想開口問問。
要多來玩兒啊,她又說,你有掛歷嗎?
天涼,我以為耳朵冷到了,聽錯了,問,什么掛歷?
就是過年時掛的,她認真地說。
我到王總家時,我看見他家里多少禮品啊,掛歷算什么東西,根本就是看不上眼。現在她要掛歷?我睜大眼睛,與之相遇的是一道祈求、期待的目光,還有巴結討好的神色。是不是天太黑,讓我的眼花了吧,這是從來沒有的。我的耳朵也有問題吧,這是不可能的。
可是,眼前的她,真真切切。我沒有看錯也沒聽錯——她問我要掛歷。她不是向我要瓷器,而是要掛歷,這天上一腳,地下一腳的,我搞不懂了。
現在家里沒人來了。黑暗中,沒有感覺到有風,但有樹影莫名地搖擺了幾下。她聲音拖拖得,越來越細,像爬到山上沒力氣了一樣,又像幽靈的嘆息,讓我渾身驚悚。
有,有,我聽見自己聲音忙不迭地往外跑,就像要擋住那種感覺。
好啊,謝謝。我回去了,她聲音軟弱的,全沒有了以前那種居高臨下的語氣,她轉身,慢慢地走了。看上去原先飽滿豐潤的身材單薄了半圈,人也老了十歲似的,整個人像個散開的骨架子,松垮,無力。
她竟然沒說什么時候要?好像忘了似的。難道她只是順嘴一說,或者說,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這一幕讓我害怕而愕然。怎么今天到這兒凈碰怪事兒?馬小馬不接電話,張秘書冷得像冰,剛才河邊黑暗中的身影,王總夫人晚上在這兒開口要掛歷……
一時間黑暗中,這條巷子突然變得幽深,我像走進了一條暗道,迷糊不已。
當——一聲響亮、清脆而悠長的鐘聲,劃破了夜空的沉寂。
這鐘聲令我如夢初醒一般。怎么敲了這么多下還在敲?夜已深,幾點了?我抬起腳只想快快離開這里,就在這時,突然手機響了。
你在哪兒?是毛頭的聲音。他深更半夜來什么電話?
我……你管我在哪兒!我回過神來,想罵人。
毛頭卻不跟我計較,急切地說,我剛聽說,現在反腐,馬小馬的老丈人被“雙規”了。現在在查馬小馬呢。
……
我是剛知道的,不敢相信。就跟你打個電話……你說,這么精明的人怎么會……
……我拿著手機,感覺無語。
這不是做夢吧。我可是花了力氣、花了大錢買了這些貨送來的。
記得給我掛歷啊——突然那女人遠遠地轉過身,沖著我嬌媚地,好像還飛了下眼波,說,今年家里什么也沒有了。
我全身顫抖,不知所措,卻連連點頭,是是。
你說什么?電話里毛頭問。
我腿有點發軟,心里一陣發麻,只感覺眼前似有火在燒,又好像不是火,是黑蝴蝶在飛似的,更像萬花筒在轉似的,卻看不出真正的色澤,美麗而虛幻。難道就完了嗎?這個年本來我可指著這次交易呀,指著馬小馬、指著他老丈人呢。
女人轉身輕輕飄走了,我眼睛發酸,突然使勁跺了一下腳,地很堅硬,腳底頓感一痛。可我仍感覺不真實,眼前晃動著一片紅色與黑色,就像發生了窯變。
喂,喂——
可能見半天沒聲音,毛頭叫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