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 見
2000年黃磊坐著劇組的大巴車在烏鎮西柵景區拍攝電視劇《似水年華》時一定沒有想到,他和烏鎮的緣分會綿延至今。或許西柵應該感謝《似水年華》《暗戀桃花源》這些影視與戲劇作品,它們是最好的媒介,讓黃磊、孟京輝、賴聲川能夠相識頗深,并成為自2013年第一屆烏鎮戲劇節開辦以來的發起者、執行者以及藝術門檻的把關人。當然,藝術家們同樣應該感謝自1999年就開始主持烏鎮景區改造的總規劃師陳向宏,畢竟在20世紀末大多數國人對于如何開發景區還比較陌生——把烏鎮西柵中老舊的、缺少規劃的、不具備歷史價值的房屋拆除,保留有文化意義的老建筑,同時改造舊居,徹底治污、排污,常駐居民搬遷——種種動作,都必須具備良好的商業與藝術眼光,更重要的是要有不急功近利的良心。所有在戲劇節期間走在西柵青石板路上的人應該慶幸,這里一切都剛剛好,沒有旅游區全國統一售賣的珠串木雕和宰人拉客,也沒有“不得不去、到此一游”的定點拍照。每年10月中下旬,西柵的環境和戲劇節上演的劇目把這里真的變成了一處物質與精神雙重飽滿的烏托邦。
煙雨江南,雨是烏鎮最不確定的因素,連綿陰雨讓地面和舞臺充滿潮濕霉氣,十月下旬的江南并不溫暖,雨加重了寒氣。烏鎮的雨讓戲劇節的工作變得提心吊膽:詩田廣場、水劇場都是露天劇場;歡迎全部戲劇節演職人員、媒體工作人員的開幕式酒會也在水邊露天舉辦;“古鎮嘉年華”的一千多場演出幾乎也全部都是在各個廣場中進行;迎客的百米長街宴要在無頂的長街中進行三個多小時,雨能讓這些重要的儀式性活動都停下來,前期的準備可能功虧一簣。但江南的煙雨又是最好的置景大師。第二屆烏鎮戲劇節的開幕大戲是國家話劇院田沁鑫導演的《青蛇》,田沁鑫根據李碧華同名小說所改編的話劇創造了人、神、妖三界的空間。當年戲劇節的主題是“化”,白蛇癡心癡念因為愛情想要轉而成“人”,飛蛾撲火之后才發現三界的規則早已既定,妖并不是有了“情”就能成人。在經典的“水漫金山”情節中,烏鎮下起了毫不客氣的雨。《青蛇》所在的水劇場舞臺三面環水,部分舞臺鋼架就搭在水中。在烏鎮的雨中,坐在露天廣場中的觀眾和臺上金山寺的僧人、許仙、白蛇姐妹一起經歷了這場關乎憤怒、失望和決絕的水。這場雨成為《青蛇》演出史上最動人的一筆。2018年第六屆烏鎮戲劇節,李建軍導演的《大眾力學》用17名非專業演員進行表演,每人在舞臺上只有幾分鐘的時間。非專業演員的表演有時是笨拙的、生澀的、刻意的,他們或丑陋、或可笑、或動情、或缺憾甚至是自我迷戀。這樣的舞臺瞬間可能缺少音樂、肢體和內容配合的完滿性,但絕對不缺乏詩意的瞬間。這些普通人用自己沒有雕琢的軀體在舞臺上找到和臺下觀眾一起律動的鏈接。《大眾力學》在烏鎮的最后一場演出中,雨也加入了進來,在雨中,臺上的素人演員有的隨機改動了自己之前準備好的臺詞,開始操心“雨停了會怎么樣”。雨讓不嫻熟、不流暢的演員肢體多了一層力量,他們和雨交談、對戲,在雨中掙扎著、磕絆著、激動著完成了演出。這一次,好像“大眾”們當中又多了一個叫“雨”的人。荷蘭戲劇《魔力魔音魔法》演出時,劇中為政府工作的前大提琴手妻子尋找突然失蹤的作曲家丈夫。她沒有找到丈夫的蹤影卻發現丈夫遺留在家中的大量對當局不滿的作曲作品。此時烏鎮風雨欲來,陰沉的烏云壓在妻子的頭頂。水劇場的風將丈夫的作曲紙頁大量卷起,四散開來,有的甚至漂在了水中,仿佛是丈夫發出的怒吼又仿佛是妻子困惑的謎團。烏鎮的風雨讓人慶幸。
按照慣例,烏鎮戲劇節在西柵舉行11天,最引人注目的是“特邀劇目”單元。2018年第六屆烏鎮戲劇節有17個國家和地區的29部“特邀劇目”。特邀劇目主要由孟京輝、賴聲川在世界范圍內篩選、邀請。受邀劇組根據自身劇目的特點選擇在烏鎮各具特色的劇場演出。烏鎮西柵中除了上述提到的水劇場、詩田劇場這種露天劇場外,還有標志性建筑烏鎮大劇院,它可以保證最復雜的舞臺技術需求。國樂劇院、沈家戲園、秀水廊劇園是古典劇場。國樂劇院根據中國古戲臺改造而成,是現在少數還在繼續使用的古戲臺,里面保留了珍貴的木雕,舞臺上空的穹頂是人工雕琢的斗拱,觀眾席兩側廂房圍欄都是雕花金面的裝飾,雕廊畫棟,金碧輝煌。鈴木忠志的《北國之春》今年就在這里上演。劇中男主角因為失業不得不回家。他閉門不出,意念中出現了三男一女代表他的情緒,焦慮讓他一步步喪失對自我的控制,被這三男一女左右。在他離開世界的那一刻,《北國之春》這首關于思鄉的民謠再次響起,召喚、引導他回家,而此時國樂劇院廊上的梅花、牡丹、鳳凰木雕都仿佛加入了這一召喚。盡管演員都身穿和服,但是此刻臺上死去的青年作為日本人的標簽正式被撕去,他真正被劇場接納來到中國。這種奇妙的劇場感在任何現代劇場中都是無法感受的。
最自由的演出是離開劇場的演出——古鎮嘉年華,來自世界各地的肢體、行為、裝置藝術都有機會在這里展現,嘉年華的劇組出現在西柵喧嘩的老街上、安靜的拐角巷中、搖曳的烏篷船里。它們的熱鬧和先鋒又常常會使人忘記這座古老的水鄉已經一千三百多歲了;“小鎮對話”“深夜朗讀會”是戲劇節的注腳,2018年小鎮對話之一“經典的重新演繹”就是針對今年的開幕大戲《茶館》所設。孟京輝大膽地以自己的方式和理解重新演繹了北京人民藝術劇院經典劇目——《茶館》,這是一次對老舍、焦菊隱的雙重顛覆與再創造,主創的戰戰兢兢是可想而知的。對于戲劇學院的學生來說,哪怕是現在,在學習《茶館》《雷雨》這樣的經典劇目時,“一個字、一個標點”幾乎都是不能改的。而基于前兩年《雷雨》演出遇到笑場等等經典劇目所遇到的尷尬,孟京輝對《茶館》的再創作——這一具有節點性、標志性的創作事件——恰好撕開了一道鐵幕:它讓經典在當下以新的面貌出現,激起人們再一次回想它們原來的樣子,讓學習者重新思考如何繼承、消化經典。或許“影響的焦慮”不會消失,但是藝術創作往往始于焦慮終于重生,這或許也暗合2018年烏鎮戲劇節的主題——容。
如果說雨是烏鎮來自天意的不確定性,那么貫穿烏鎮戲劇節的另一個不確定的“懸念”就是“人為”創造的了。除了以上提到的活動之外,烏鎮戲劇節還設置了一個特別的戲劇演出單元——“青年競演”(以下簡稱“青競”)。這是目前烏鎮戲劇節的“老師”阿維尼翁戲劇節或者愛丁堡戲劇節都沒有的。青年競演貫穿戲劇節始終,獲獎名單直到閉幕式的酒會才公布。青競面向全國報名,要求參賽者提交劇本、演出視頻和主創成員資料,由青競初審評委對視頻資料和劇本進行初篩。2016年烏鎮戲劇節將青競入選劇目由12個擴容到18個,并將“蚌灣劇場”作為青競劇目的專門劇場。青競以“命題作文”的形式出現,如2016年青競題目以“眺”為主題,將“一滴血,一個旅行箱,一顆流星”作為必須出現的元素,根據一個主題、三個元素創作30分鐘的劇本并完成演出;2017年青競以“明”為主題,以“月亮、傘、刀”為必要創作元素;2018年則另辟蹊徑,擺脫了道具的束縛,以“容”為主題,將“名詞、動詞、形容詞”作為必要元素,三個詞的所指可以自由發揮。
青競的舞臺——蚌灣劇場的規模和一般黑匣子劇場差不多,能容納三百多名觀眾。青年競演不售票,以提前預約和現場排隊的方式進行觀演。每年場外最動人的瞬間就是黃磊等幾位老師為虔誠在外排隊的觀眾尋找更多的入場座位。蚌灣劇場可以利用的舞臺空間長度大約是7米,寬度不足4米,而燈光設備也只有簡單的頂光、面光等。蚌灣劇場的舞臺和特邀劇目的舞臺恰恰相反,后者保證舞臺所需技術的“繁”,而前者強調舞臺技術的“簡”,這要求創作者必須降低對技術的依賴。而主辦方允許參賽者利用的大型舞臺道具也不過就是兩張桌子和兩把椅子。服化道的極簡,五名參賽人員的限制,使得青競的創意變得尤為珍貴。
戲劇節舉辦以來,青競項目組每年收到的報名參賽資料大約有五百到八百份,根據劇本、演出視頻而選出的18部參賽劇目不夸張地說可以算是“大海撈針”了。從歷屆青競進入決賽包括得獎的劇目來看,初審評委在資料篩選時確實打撈到了不少珍珠:2015年第三屆烏鎮戲劇節的青競最高獎“小鎮獎”同時給了兩部戲——臺灣導演洪千涵的《曾經未曾》和大陸導演吳彼的《靜止》,當年的主題是“承”,元素必須包含“一個圓圈、一盞燈、一個吻”。《曾經未曾》寫了一趟奇幻的旅程,在飛往北極的飛機上,要去找兒子的母親遇到前往異地工作的年輕人,相同的情感需要讓二人把對方當作自己心中思念的對象。母親不知道見了兒子的面說什么,年輕人提出可以拿自己當作實驗對象,一對陌生人在飛機上伸出了彼此的雙手。但是事實上飛機永遠不會降落,因為這根本就是一場夢,而做夢的母親已經永遠見不到真正的兒子了。在夢中,媽媽得到了那個期盼的吻。如果說《曾經未曾》是把情感的傳承和那個代表母子之愛的吻以舒緩的、日常的方式講述出來直擊人們心中最軟弱的部分的話,《靜止》則走向了另一個極端,它以戲謔的方式重構了“道士下山”的“尋找”主題。一個叫靜知的精子,領受師命,要下山去尋找一個叫小蘭的卵子,助自己成人。前路漫漫,靜知遇到各種具有性隱喻的困難。在他點著一盞照明燈快要找到小蘭的時候,他必須得到“一個吻”才可以和小蘭結合,踏上成人之路。在他即將融化自己去創造真正的生命那一刻,之前的嬉笑怒罵突然消失,變得嚴肅與憂傷起來,靜知要告別世界了,觀劇的人們被生命的傳承所感動。母親尋找兒子、靜知尋找小蘭,同樣的尋找主題,一喜一悲,每一個吻都讓人動容,這也是目前唯一的一次烏鎮將青競最高獎同時頒給兩部作品。
和2015年的大豐收不同的是,2018年烏鎮的“小鎮獎”第一次出現空缺,這一“空缺式”的頒獎和本屆戲劇節的主題“容”構成有趣的反諷關系,倡導包容、寬容的戲劇節不能在選優中容忍優秀戲劇標準的降低,但這并不妨礙2018年青競給觀眾的驚喜。2018年青競作品將“容”的主題更多放置在具有現實針對性的領域里討論。
《寒鴉戲水》刻畫兩個性取向邊緣的人。他們在澡堂相遇,心動的瞬間在淋浴蓬頭和桑拿池的水里蔓延開來。生活曾將他們逼向死角,兩個男孩想要在樓頂自殺時相遇。在將要擁吻的瞬間,他們只能報對方以耳光,以丑化自身的方式對社會的“不容”進行控訴。但非常遺憾的是,該劇缺少作為同性戀者對內心情感的追問和體現主體性的內省。《容錯計算》反向思維,將“容”的領域擴大到“錯誤”范圍。一對青年男女在婚檢的前夕收到男方艾滋病體檢報告,女人寬容了男人的“錯誤”,但男人卻堅信這種表面上的寬容一定有更昂貴的代價。“容錯”的背后是二人精密的心理計算,愛情、婚姻在一張誤診的體檢報告中露出了猙獰的面目。《容乳與共的生活生生不息》質疑了“容”背后所承載的光環——容納一切,兼容并蓄——在這個光明穹頂之下,是否有以“容”之名實施的吞沒、侵犯和傷害?有多少文化殖民、技術殖民假汝之名?當個體以美好的愿景進入到“容”的體系后,是否真的能讓巴別塔倒塌?劇中,在城市近郊的牧場里,擠奶女工苔米通過改變自己的容貌成為牧場的廣告代言人,苔米擁有的“容貌”使她最終得到牧場——“容”“乳”與共,苔米希望全球化的商業體系包容牧場,讓利益最大化;從小生活在牧場中的哲布,為了愛情容忍了苔米對全球化的擁抱,但在哲布目睹自己心愛的母牛像機器一樣不停生產后,哲布開始懷疑生命本身的價值:牧場本應該是充滿生機、生生不息的,但是在全球化的包容之下,它不停地產出卻喪失了生育的意義,正如蕭紅《生死場》所說:人和動物一起忙著生,忙著死。
烏鎮戲劇節從誕生的那天起就承載著滿滿的祝福和期望,2018年,烏鎮戲劇節已經六歲了,它的骨骼與肌肉正日漸豐滿,不斷地為戲劇創作者與觀眾帶來驚喜與收獲,希望它能擔負起如木心所說的使命——文藝復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