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灑過燕尾脊

⊙文/劉思齊

我的外婆住在泉州的海邊，我的童年時光大體是在海邊度過的。對大海，我總有莫名的親近感。泉州的海，是我溫暖的港灣。那里的天空是蒼茫高遠的，遠處有群山，仔細看，還可以看到當地民居屋頂上的燕尾脊。燕尾脊是閩南傳統建筑中最常使用的建筑形式，它由正脊做成曲線的形狀，兩端往上翹起，類似上弦月形，而在尾端分叉為二，就像是燕子的尾巴，所以稱為燕尾脊。美麗的燕尾脊，是我童年美好的回憶，它寄托著我對爸爸的期盼，也寄托著爸爸對我的愛。

那年，爸爸被單位調到離家近六十公里的山城上班。由于工作繁忙，他很少回家。我由于年齡小，也不知道爸爸每天的具體工作有多少，不理解他為什么不多回家陪陪我，每次見到他，都要埋怨他。爸爸最常說的一句話是：“小丫，月光灑過燕尾脊，我就到家了。”

爸爸一定不會想到他的這句話，對我有多么重要。每天一放學，我就踩著下課的鈴聲，匆匆回家。沒等月亮升起，就向窗外眺望。一個個有月光灑過燕尾脊的夜晚，是我最興奮、最甜蜜，也最難眠的夜晚。雖然不是每次都能盼到爸爸回家，但是看著皎潔的月光灑在燕尾脊上，我總是忍不住祈禱月光，“爸爸快快回家”。祈禱完，才能上床去睡。我的心里充滿了思念。

我想起爸爸每次在家的日子，不管春夏秋冬，早晨他起床我就要起床。尤其冬季霜凍天，他從不考慮我年紀小怕冷，早上天蒙蒙亮，一大一小的身影就會出現在跑道上。他帶著我晨跑，跑熱身子再回家刷牙洗臉，接著吃飯，我去學校讀書，他趕回山城去上班。

爸爸常說：“只有好的身體，才能更好地學習與成長。”

夏季，鳳凰花開得歡。鳳凰花占據了校園，占據著古城，占據著街巷。天上的云朵仿佛也被一場流火剝開了皮肉。夕陽下，我大聲地喊：“爸，我吃飽了。你可以開始給我讀書（講故事）了嗎？”晚飯后，父親拿過小凳子，坐在我的旁邊，一手攬住我的頭，一手拿著剪貼報，輕言細語地朗讀起來。

“爸，銀河真的有三千尺嗎？”

“爸，《紅巖》里的江姐，你小時候有見過嗎？”

……

爸爸笑了，我也笑了。每當想起依偎在爸爸身邊讀書的日子，多么美好！

有一次，我剛睡著，在夢里，夢見爸爸回到了我的身邊。他摸摸我的頭，對我說：“小丫，你以后早點休息，要安排好自己的學習與生活。”從那以后，我就不再每天等到那么晚才睡覺。可是，每當月光灑過燕尾脊，我還是會豎起耳朵，想著爸爸回來了。

我驀然想起，有一次，在去往爺爺家的路上，蜻蜓盤旋在鳳凰樹冠上，它們成群結隊，像是在跟我打招呼，逗我玩。可我卻感到不開心。爺爺拉著我坐在鳳凰樹下望著蜻蜓，問我怎么了？我枕著爺爺的膝蓋，問：“爺爺，我爸爸為什么總說月光灑過燕尾脊就到家，可總是不到家？”爺爺一手摸著我的頭，一手想接住飄落的鳳凰花瓣，說：“你爸屬于一座山城，他要把那座山城建設得更富裕，更美麗。”

“爸爸他都做了什么？”

“為了山城的綠水青山，為了建設高樓大廈，他做的事情可多了。每天有很多工作等著他去安排……”

那個午后，那個與爺爺坐在鳳凰樹下撿拾鳳凰花瓣的小丫頭，似乎明白了爸爸之前說的話。從此我理解了爸爸的忙碌。等到爸爸再回家時，我就跟他說：“爸，你每次從山城趕回來看我太辛苦了，以后我再也不埋怨你不常回家了。”爸爸奇怪地看著我。我說：“等到放暑假，我就到山城去看你，我要你陪我過一個兒時那樣的假期。”爸爸爽朗地說：“好呀，好呀！但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什么條件？你說。不要說一個條件，十個條件也答應你！”爸爸望著我，神秘地說：“這學期，你能不能考年段前十？”我故意猶豫了好一會兒，才對爸爸說：“只要你答應我，我進入年段前五！”爸爸喜出望外，激動地說：“好，好！一言為定，不準反悔！”

就這樣，我開始了新學期的新生活。從那一刻起，我不再偷懶，即使周末也和一向癡迷的游戲說再見。我抓緊了一切可以抓緊的時間，一遍又一遍地背誦著英語單詞，如饑似渴、津津有味地演算著數學題集……早晨，我比小鳥起得還早，夜晚，我徜徉在文山書海里……

初三畢業那年，我如愿以償地被最好的高中自主招生錄取！

我終于可以給爸爸兌現自己的諾言了！

那時的山城剛打開六月的天窗，鳳凰花火焰般席卷整個山城，如火如荼地盛放。風過處，紅蝶起舞，從一棵樹旋轉到另一棵樹，舞動了山城夏季的明媚。我如約來到了山城。來到爸爸工作的山城。我想，我終于可以和爸爸過一個兒時那樣朝夕相伴的假期。我要爸爸兌現承諾，陪我過這個快樂的假期。

可是我發現，到了爸爸身邊，我依然要等到很晚才能見到他。

“爸，中午陪我一起吃飯吧。”

“小丫，我還有一個會要開，你自己到食堂吃。”

“爸，忙完了嗎？還沒能休息？”

“我還有公務沒忙完……”

這就是我的親愛的爸爸，他與家人總是聚少離多，他確實很忙很忙。

此刻，我想象我的爸爸，剛結束工作，正坐上車往家趕。

一個個有月光灑過燕尾脊的夜晚，我仿佛聞到了他指尖淡淡的煙草味，我又想起了爸爸常說的那句話：“小丫，月光灑過燕尾脊，我就到家了。”月光下的燕尾脊，陪伴著我成長。此刻，不知在山城的爸爸，可曾趁著皎潔的月光、點點的繁星，像我一樣于窗前眺望，思念著家人？他與我是否同頻？

高高翹起的燕尾脊，訴說著人間的故事；拔地而起的高樓，見證著今日的傳奇。當我每次在農村或城里的老街巷，見到燕尾脊，我就想到童年的時光。燕尾脊微微叉開的尾部，著實叫人驚嘆閩南人的鬼斧神工。它多么像燕子歸巢時歇落在屋脊的樣子，這般傳神動人！所以，它還擁有另一個名字——“雙燕歸脊”。

燕子須歸巢，人也要回家。每當我想起普天之下，有千千萬萬像爸爸這樣在外地工作的人，在這些人的家中，有多少像我這樣盼著爸爸回家團聚的孩子，我就想到月光下的燕尾脊，它飽含著每個孩子對爸爸的思念，以及爸爸對家人的牽掛。正是人們對美好生活的祈愿，讓燕尾脊變得更加美麗動人。它的美，深深印刻在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