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可訓
我念中學的時候,聽歷史老師講英國的圈地運動,說那是羊吃人,暴露了資本主義的罪惡,心里就有一種很中國式的想法,覺得這有什么不好呢,這些從土地上趕出來的農民,后來不是進城當了工人,吃上了商品糧,由農村戶口變成了城市戶口了嗎,這該是一件多好的事。后來書讀多了,又知道他們就這樣成了無產階級,成了革命的主力,進而成了革命的領導階級,就更覺得美氣了。心想,像這樣的羊吃人,還真吃得一下子。何況羊吃人只是那個叫莫爾的英國人的一個比喻性的說法,并不是真的就把人吃進了羊的口里。關于羊吃人的圈地運動,歷史學家包括我們的老祖宗馬克思有過許多經典的評價,我就不在這里饒舌了。我要說的是,無論圈地運動在客觀上對大英帝國的工業革命和資本主義發展有多少進步意義,它對那些從土地上被趕出來的農民來說,都是不仁的,或不人道的。都不是善舉,而是惡行。
說到惡行,讓我想起了恩格斯引用黑格爾說的一句話。恩格斯說,“在黑格爾那里,惡是歷史發展的動力借以表現出來的形式”。這句話說白了,就是推動歷史發展前進的動力是以惡的形式表現出來的。或者干脆說惡是推動歷史發展前進的動力,也不為過。這對于我們習慣于說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創造世界歷史的動力的人而言,似乎很難理解。但恩格斯卻明明白白地對這句話作了既合乎歷史又合乎邏輯的解釋。他說,“一方面,每一種新的進步都必然表現為對某一神圣事物的褻瀆,表現為對陳舊的、日漸衰亡的、但為習慣所崇奉的秩序的叛逆,另一方面,自從階級對立產生以來,正是人的惡劣的情欲——貪欲和權勢欲成了歷史發展的杠桿”。這前一方面的意思是說,你要向現存的秩序和特權這些神圣的事物提出挑戰,想革命造反,人家就會說你大逆不道,就要罵你是魔是匪,把你說成是惡的化身。這個容易理解,我們的革命前輩在歷史上就這樣被人罵過。這后一方面的意思則是說,在階級對立的社會里,一些人(往往是那些有權階級和有錢階級)為了滿足一已的貪欲和權勢欲,巧取豪奪,殺伐爭斗,弄得家國不寧,民不聊生,造成了許多災難性的后果。這自然不是善舉,而是一種惡行。但事后一想,這樣做似乎也有一個積極的后果,就是因此而打破了舊的平衡,撬動了停滯不動的歷史車輪,結果便成了推動歷史發展前進的杠桿。這是說做這些事的人主觀動機是為已的,所作所為多系惡行,但客觀上卻對歷史發展起了有利的作用。大英帝國當年的圈地運動如此,后來西方列強的海外殖民如此,中國歷史上的改朝換代和西方歷史上的權力更迭,甚至也包括現代技術市場和商業市場上的一些擴張活動,大抵都與此相類。
這就要說到王十月的小說所寫的打工者的生活了。用一句帶日本味的話說,打工族的出現,是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社會日漸城市化的產物。很多人把中國的打工族與英國當年在圈地運動中失去土地流浪進城的農民作了類比,認為二者性質相同,有的甚至仿照羊吃人的說法,造了一個新詞叫房吃人。意思是說各級政府的財政要靠房地產支撐,就得圈賣土地,失去土地的農民就不得不進城務工,于是就有了打工族的出現。從表面上看,這話也許合乎事實的邏輯,但仔細想想,又不盡然。且不說中國今天啟動的現代化與大英帝國當年實行的現代化,從理念到方法都有諸多不同,就拿圈地一項來說吧,中國的地方政府圈賣土地固然確有其事,但農民離開土地進城務工,卻不完全是因為無地可種,恰恰相反,倒是農民承包的許多土地長年撂荒,無人耕種,可見農民進城務工并非地方政府圈賣土地造成的直接后果。既然如此,一向安土重遷的中國農民為什么要背井離鄉,放著好好的田地不種,跑到城里去打工呢。我自認回答不了這個復雜的社會學問題,但近三十年來中國作家似乎把這個問題都寫進了自己的小說。從對城市的向往,到變身為城里人,從農民變身為企業家,從偏居一隅到走向世界,這里面既有被迫和無奈,也有期待和向往,似乎并不完全像當年的英國農民被人攆著趕著那樣狼狽。我孤陋寡聞,不知圈地時期英國農民的命運在何種文學作品中留下了記載,但在近三十年的中國文學中,不論何種原因,進城務工的打工族的命運,卻受到眾多中國作家的熱切關注,更有像王十月這樣的專注于打工族的生存和命運的作家。這是進城務工的中國農民之幸,也是向來以農民為主體的中國文學之幸。
我無意說王十月就是一個打工文學作家,但王十月從打工一族切入急劇變動的中國社會,卻是一個事實。中國社會近三十年來的巨大變動,莫過于以城市化為標志的現代化進程,這一進程最終自然也要像當年的大英帝國一樣,將傳統的農業社會,變成現代的工業社會和信息社會,中國農民的身份和命運,自然也將隨之發生改變。但相對于當年的大英帝國而言,這個過程似乎比較溫和,也比較平緩。其中雖然也充滿了恩格斯所說的貪欲和權勢欲,但對于進城務工的農民而言,又不乏從上到下的關切和溫情。處在這種溫水煮青蛙的歷史進程之中,王十月下筆也就不可能有那么痛快。他既不能像批判現實主義作家那樣,一味地揭露和批判,也不可能像某些慣于阿諛逢迎的作家那樣,一味地贊美和歌頌,他得面對錯綜復雜的社會矛盾和社會問題,處理錯綜復雜的人欲、人情和人性。他不能站在完全的道德立場,說為富者皆不仁,也不能站在完全的歷史角度,說農民理應為現代化作犧牲。他得調和道德和歷史,在不可避免的城市化進程和不容忽視的打工族命運之間,找到一種情感和理智的平衡。他無須做這個轉型社會的判官,卻可以做它的書記員,像巴爾扎克那樣 “編制惡習和德行的清單、搜集情欲的主要事實”,為后人留下一份關于我們這個時代打工族的特殊的人生記錄。這是我讀王十月的作品的一些感受,也是我對王十月的創作的一點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