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曉雪
“現代”視野下的農民書寫,最早可追溯到魯迅及其后的“鄉土小說派”。但由于建國前中國鄉村的現代化主要限于理論思考,而建國后,鄉村的社會主義改造雖在所有制層面取得巨大進展,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傳統生活方式仍然強勢存在。因此在1980年代以前,現代的幽靈雖然不斷地出現在對農民的敘事中,卻主要是一種游離于傳統農民生活根本的異質性存在。文學中真正出現與現代話語發生激烈碰撞的農民主體,是在“改革開放”之后。在我國全面實施改革以來,現代神話混雜著關于欲望、財富和現代生活的奢侈夢,在鄉土中國一路呼嘯而行,勢不可擋,農民終于被裹挾到時代劇變的轉折點上。然而他們并沒有順勢進入“現代”,而是在現代與傳統的夾縫之間,與自己被撕裂的命運不期而遇。王十月作為這劇變時代的親身體驗者和忠實記錄者,其作品因真實書寫“改革開放”以來農民在時代漩渦中的沉痛與悲苦,而逐漸地被讀者和文壇所接受。從早期的《出租屋里的磨刀聲》(2000)到稍晚的《大哥》(2009)、《米島》(2013)、《無碑》(2009),王十月寫得最多、最好的作品,皆以這一代游走在現代邊緣的農民為出發點和落腳點。他的這類作品,若按描寫空間的差異可分為兩部分:一,對故鄉農民的書寫,其中彌漫著農民生存根基被動搖后的惶恐、迷茫與躁動;二,對進城農民的書寫,其中無時不糾纏著困苦、掙扎與屈辱。無論是“無以為繼的鄉村生活”,還是“痛苦無助的城市掙扎”,王十月都以最直接、最深沉的體驗記載著在“時代的列車轟轟地往前開”的過程中那些被卷入、被改變和被拋棄的命運。
一
王十月對“故鄉”農民的書寫,集中在兩個相互牽連的群體,一是離開故土隨“打工潮”而涌入城市尋求新的路途的人群,二是在裂變著的故土上掙扎而糾結著的人群。尤其后者,更因系有鄉愁而呈現復雜形態。在此方面,王十月主要描寫的是現代事物進入鄉村之后給徘徊未去的農民帶來的現代性誘惑與無限困擾,《米島》《大哥》《尋根團》等小說都是很具代表性的作品。在《米島》中,現代化最初進入米島是從標語和傳說開始的,“據說到了2000年就要實現四個現代化,到那時,每家每戶都是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后來,“春天來臨,米島的變化天翻地覆,”“第一件,米島通電了。”米島人為此歡騰雀躍、欣喜若狂。隨后電視機等現代事物也涌入米島,人們開始以看電視的方式度過自己的閑暇時光。王十月細致地描寫著現代事物逐一向米島的邁進及給米島人生活帶來的變化,但《米島》更著力講述的,是以化工廠為代表的另一種現代事物的出現。但化工廠并沒有給米島人帶來他們夢想中的現代生活——寬廣的馬路、閃爍的霓虹、喧嘩的街市等等。相反,卻是意想不到的徹底沒落與荒蕪。米島的空氣中開始飄蕩著刺鼻的味道,接踵而至的是患癌死亡人數的不斷增多和孩子出生人數的不斷減少。然而馬挖苦的企業還在不斷擴大,農民手中的耕地則在慢慢地減少。逐漸失去土地的農民開始大量地外出打工,留在村子里的人除了少數在村工廠打工外,更多的則是每日無所事事地聚在屋里打麻將。荒蕪與破敗成了鄉村的“時代景觀”:“在白天走進島東村,路上根本見不到人”,“每個村都現出了荒蕪的跡象,島東村這樣偏僻的村子,就越發荒涼,到處都是瘋長的野草。”化工廠作為王十月展示現代“入侵”鄉村的重要意象,在《尋根團》《無碑》《浮生記》等作品中都有不同程度的敘述。在這些作品中,化工廠就如一面現代魔鏡,折射出了鄉土中國的疼痛與荒涼。
1980年代以來,現代化進程中的鄉村一直為眾多作家所關注,但很少有作家將引起農民生活巨變的化工廠納入到寫作視野之中。對此前的許多作家而言,鄉村存在的意義,或者是作為他們表現自我文化情懷的場地,或者是用以闡釋某種高蹈意義的符碼,工廠在其中皆無存在的必要。譬如,賈平凹的《商州》《浮躁》、《秦腔》《帶燈》等作品,其著眼點始終都未離開對鄉間傳統文化失落的關注;閻連科的《受活》《日光流年》等作品,注重的則是政治話語的霸道及其對人性的扭曲,而陳忠實創作《白鹿原》亦是為了實現他在官方話語之外“重寫”現代史的勃勃野心。王十月與這些前輩作家不同,他的寫作不是以鄉村現代化為依托進而呈現自己的某種價值訴求。他要寫的,恰是鄉村現代化過程本身,以及在此過程中世相和人心的歷史變遷。他試圖以自己的筆記錄現代化入侵過程中鄉村不可避免的衰敗。自然,這并不意味著王十月的寫作優于前輩,而是說,“鄉村死亡”在王十月所處的階層和時代正在成為殘酷而逼真的事實。的確,王十月曾通過“煙村系列”呈現舊式鄉村的平靜寧和之美,然而他很快就揭開了這個溫情脈脈的謊言,恰如他的自陳:“有讀者讀了《煙村系列》,想去我筆下的煙村遠足,我惶恐了,我知道,煙村并不存在,只是我一廂情愿的夢想。”實際上,“鄉村死亡”作為必然的事實,不僅因于現代事物的進入,亦因于城鄉二元對立格局下,農民對死水一潭的鄉村已無留戀。他們一批批義無反顧地奔向城市,并寄望于“生活在別處”。
在《大哥》中,煙村即已開始變得毫無活力。村中青年在上課、農忙之余,所為無非是拎著框子拾狗屎、趕鴨子、打群架,以及無所事事的閑逛……這種生活無疑極度乏味。小說中的四毛每日被父親強迫著去放鴨子。鴨子如果稍有閃失,他就會遭致一頓毒打。最終,四毛因每日只能和鴨子生活在一起而精神分裂、溺水而亡。在死水般的煙村,唯一能使其泛起波瀾的就是現代化的到來。《外來妹》等電視劇的播放為這群鄉間孩子想象另一種生活(這種生活美其名曰“現代”)提供了可能。作品主人公王紅兵如此評價四毛的死:“四毛沒有趕上打工潮,沒能遇到鄉村青年可以自由選擇自己生活的時代,他的悲劇,讓我對后來的漂泊生活心存感恩:如果沒有改革開放,沒有后來的打工生活,四毛的結局,也許就是我的結局。”這其實也是作家王十月的認知,同時也是這一代鄉村青年的共識。為了將此認知進一步強化,王十月還屢屢書寫進城農民的返鄉之旅。《尋根團》中的王六一,在外打工近二十年,他想念家鄉門口前的老樹,想念老房子里海碗粗的竹子,兼之夢中爹娘的催促,他決定同幾個在南方打工的楚州商人一起返鄉探望。但返鄉后的王六一卻徹底失望了。他的家已破敗不堪,生銹的鎖、四處張結的蜘蛛網、撲面而來的潮濕氣息,無不在向王六一這個漂泊的歸鄉人訴說著荒涼與衰落。在小說結尾,作者這樣寫道:“我的古琴鎮,我的煙村,我要再一次逃離你了。”這般描寫,頗易讓人想及魯迅的《故鄉》。作為在外漂泊的游子,王十月和魯迅都渴望在故鄉尋找精神歸屬,但得到的卻是更大的失落,只能再次逃離。不過,魯迅是以啟蒙視角書寫麻木而停滯的鄉村,王十月或亦有此意(如有研究者認為《尋根團》講述的是啟蒙者面臨重重困境的故事),但他更用意呈現的應依舊是他對鄉村的絕望之感。
王十月通過對鄉村農民真實生活狀態的描寫,有力地回答了很多人(包括學者)的疑問:這些在城市中嘗盡人間辛苦的打工者“為什么不愿意回去了?”鄉村在現代圍困之下,早已經失去了以往的生機和活力,僅剩下荒蕪和衰敗,這迫使“他背著一個破蛇皮袋離開家鄉,那是一個清晨,天剛蒙蒙亮……”這種逃離的場景是無數中國農民離鄉進城的一個縮影。
二
相對于頹敗的鄉村,城市和異地是否能夠承擔無數進城青年新的路途和夢想呢?這一疑問,構成了王十月小說的農民書寫的又一方面。在他筆下,無數的農村青年們滿懷憧憬來到城市,但城市接待他們的不是絢麗多姿的現代生活,而是雜聲刺耳的生產車間、擁擠潮濕的集體宿舍、四壁毫無遮攔的爛尾樓和城里人的嫌棄與冷漠。對于剛剛進城的農民來講,他們首先要面對的就是巨大的肉體之痛:《爛尾樓》中進城找工作的四川女孩每天睡在水泥板上,半夜還會時不時被保安隊追得四處逃竄;《收腳印的人》里的馬有貴在工廠中辛苦勞作,卻拿不到該得的薪水;《廠牌》中的李梅因丟失廠牌而失去工作,無處落腳的她被扭送至派出所,面臨著被關入收容所的命運……所有這些沉痛,都源于王十月多年打工生涯中的歷見,其內含的詳實細節刻畫與真摯情感令人震撼。當代文學中并不缺少對進城農民苦難的講述,如“底層寫作”,不過它被指責存在“不斷將苦難疊加、堆積,推向極致”的消費苦難的嫌疑。更多見的則是一度引起學界關注的“打工文學”。王十月亦屬其中。不過與多數“打工作家”僅將苦難書寫限于發泄不滿、博取同情不同,王十月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這種“訴苦”式的寫作模式。苦難只是王十月文學創作的出發地,他要細細考量在鄉間魅影般的“現代”變成三寸大小的廠牌、冰冷的機器及無盡的折磨與困苦時,究竟對脫離傳統生活、進入到都市的農民意味著什么?
正是以身體磨難為起點,王十月開啟了他對進城農民的書寫。在《出租屋里的磨刀聲》中,打工者天右對生活唯一的期盼就是能夠找到一個安全的住處,可以讓自己和女友平安度日,可隔壁的磨刀聲卻總是在夜間準時響起,使得天右夜夜驚魂,恐慌不已。最后,天右在沖入隔壁的房間之后,也開始了夜間磨刀。其實隔壁的磨刀聲與其說是隔壁鄰居對他的騷擾,倒不如說它是天右恐慌心理的一個投影,是他毫無安全感的體現。從鄉村無望的生活中走出來的農民,并不被他們所在的城鎮所包容,“他們竟然掉入到了兩種文明中間,哪一個都不能認同,哪一個都無以立足,哪一個也沾不上邊。”因而,他們的恐慌不安其實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心理反應,是時代變革中必然會出現的結果。賈平凹在《浮躁》中,把改革開放伊始中國人的情緒定位為浮躁,而王十月給進城農民的情緒定位是驚恐。應該說這一定位十分準確恰當。張頤武認為,不少有關進城農民的書寫“僅僅看到了生活的苦和難,看到了無助和無奈,除了簡單地呼喚關切他們之外,并沒有他們自己靈魂的表現”,而王十月對進城農民的情緒把握,無疑是對此困境的有力修正。
農民離開自己傳統的生活方式進入都市,在理性不足的情況下,很容易會把物質利益的獲得作為自己的全部目標。有時,他們為了金錢甚至不惜以生命為代價。在進城農民面對金錢的態度上,王十月是為數不多的能準確把握的當代作家。《一路驚慌》中沙的兒子鐵在建筑工地意外身亡,而沙和建筑公司的談判一開始就聚焦在對這個生命的討價還價上,最后沙與公司以三萬元達成協議。對這種看起來極度自私的行為,王十月并沒有流露出半點嘲諷和批判,而是通過對沙和他老伴種種生活艱辛的描寫,使這種道德缺失在讀者的共鳴中得到化解。《尋根團》中的馬有貴在一家工廠打工,由于長期暴露在粉塵之下,最后得了肺癆,在選擇是進醫院治病還是直接拿錢時,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后者。對此,王十月亦未流露出絲毫不恥與不解。對于農民的此種選擇,曾有不少學者以現代的倫理標準予以生硬的衡量,認為進城農民法律意識淡薄、自省意識缺席,而且人性冷漠、有嚴重的拜金主義傾向,等等。如此評價并非毫無意義,可問題是如此衡量真的恰當么?在這一問題上,現實吊詭的一面再次彰顯,多數進城農民雖然身體進入到都市之門,但他們的思維方式還是傳統的,他們沒有時間也沒有能力去適應現代文明的邏輯法則。而掌握著話語權的知識分子卻拿著一套現代邏輯來衡量農民的行為。對此,阿爾都塞曾言:“一切人道主義的意識形態全都求助于道德,而道德對于解決真實問題只能起到自欺欺人的作用。”王十月正是看穿了這套自欺欺人的把戲,才用沉重筆墨寫出了進城農民為保衛自己最后一點所得的辛酸與無奈,因為他十分清楚,對于多數進城農民來說,他們所有的付出,唯一收獲就是那一疊并不厚實的金錢,他們有權力捍衛自己這點可憐的回報。王十月說:“誰也無權指責我們的這種行為,誰都有過上幸福生活的權力。所有的譴責,都將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正是在對金錢的描寫上,王十月把脫離了土地的農民在城市生活中的荒誕性呈現了出來,他們在現代化推力下進城,卻被現代文明排擠到邊緣,承受著無盡苦難。
王十月對進城農民的書寫,始終都是在宏大的現代化進程中展開的,所以他的作品幾乎從來不會把農民所承受的痛苦歸結到某個個人,如良知喪盡、貪婪無度的黑心老板身上。王十月清楚地知道,對于終結了傳統生活的農民來說,他們所背負的一切,絕不是哪個具體的個人可以承擔的。何況在很多時候,雇傭者也只是現代社會中并不自由的那一個,如《無碑》中老烏的老板黃叔,不但不是一個迫害者,反而對老烏曾有過救命之恩,而他所承受的痛苦也并不比老烏少;在《國家訂單》中,9.11事件讓瀕臨絕境的小廠有了轉機,為此張懷恩付出了生命代價。張懷恩的死固然可悲,可小老板及其家人同樣和張懷恩們一起經歷了五天五夜的不眠不休。被逼無奈之下,甚至小老板自己也爬到了高壓線上。
傳統農民以土地為本的生活已經一去不復返,王十月及其他筆下的人物雖然承受著時代轉變過程中的巨大痛苦,但依然希望能夠成為一個真正的現代人。他說:“其實不用諱言,打工近二十年,我一直努力做的一件事,就是脫離打工階級,努力融入身處的城市。我并不覺得城市代表惡鄉村代表美,處處有惡,處處也有美。我喜歡城市勝過鄉村。”步入到城市,成為名副其實的現代人,是王十月的夢想,也幾乎是所有農民的夢想。雖然這一夢想符合時代發展的必然趨勢,但農民等到真正實現由鄉村進入城市、從傳統走向現代究竟還需要多久,到目前為止還是無法預知的。《無碑》中的主人公老烏在他打工的瑤臺逐步由荒蕪的小鎮變成高樓參天、車水馬龍的熱鬧城市之后,卻突然消失,沒有人知道他的去處。這一策略的運用應該說是恰當的,因為當前農民走向問題仍是一個無解之謎。王十月這樣處理的巧妙之處在于,他沒有借助文學可以虛構的權力為仍然掙扎在傳統與現代之間的農民指出一條出路,而是把這個問題留給了讀者和社會來思考。
三
對于身處兩個相互牽連的傳統與現代夾縫中的農民群體,王十月懷有深厚的情感。這既源自于他作為這一群體中的一員,本身具有的與之難以割舍的情感紐帶,又源自于他作為一位秉有良知的作家所背負的人文情懷。而由于這種情感的存在,王十月很難接受當前社會主流話語對這一代農民的評價與定位。
目前學界對進城農民的評價與定位大致可歸納為兩類:一是依從于主流官方意識形態的評價,如認為“打工潮是農業文明走向工業文明的步伐”,“打工者就是弄潮兒”,“是民族振興的表現。打工者開辟的這條道路會有很大影響。我們應該站在這樣一個高度來給打工文學以歷史的定位和評價。”“弄潮兒”這類具有陽光、積極、活力等含義的時代話語,顯然忽略了這一代農民作為個體的苦痛的一面。對于這類評價,王十月是不以為然的。在《收腳印的人》中,作者寫到官方要建一座打工博物館,于是找“我”來給提點參考意見。“我”希望把博物館建到南關頭,而官方最終卻選擇了一個廢舊廠房,對此“我”發出了這樣的感慨:“官方找了一處舊廠房改造成了打工博物館。他們認為工廠更能代表中國制造的光榮歷史,而我提出的南頭關,代表的卻是中國制造背后的傷口。”在王十月看來,這一代農民的“傷口”才應該是要被世人永遠銘記的;還有一類源于精英意識話語的評價,一些知識分子依舊簡單地把這一時代的農民看作是狡黠、愚昧的化身,是需要被悲憫和關愛的對象。如尤鳳偉《泥鰍》中的蔡毅江是可悲可憐的,而陳應松《太平狗》中的程大種在各種想象的苦難面前亦只能逆來順受。對此,評論家江臘生敏銳地指出:“這類農民工書寫大都用簡單的二元對立的思維方式來處理復雜的社會問題,似乎正好繼接上左翼文學的傳統。進城打工農民群體一方,是需要被拯救的苦難承受者,而代表城市的一方則是苦難的施予者。”此種對農民的定位,王十月亦是不能認同。他認為,農民不僅僅是需要被關注的可憐蟲,他們也有自尊自愛、自強不息的一面,在他的筆下,很多農民形象都閃爍著人性的光輝,如《無碑》中的老烏性情淳樸、為人秉正,在打工歲月里雖歷盡坎坷,卻始終不改初衷。讓人覺得可親可敬。
對這一代農民的書寫,王十月不僅僅是要世人看到他們在時代巨變中承受的劇痛,看到他們在痛苦掙扎中對人性的守候,他還要為這一代農民慘痛的付出尋找某種帶有哲學意味的依據。最終,他找到的是“原罪”。“原罪”是基督教的重要概念,本意是指每個人都有生而俱來、無法洗脫的罪行。雖然王十月在他的作品中使用“原罪”這一概念時,有時也會刻意強調每個人都有罪這一最初的意指,但更多指向的是現代或者說享有現代成果的人對于這一代在時代巨變中承受巨大苦痛的農民所負有的“罪”。
中篇小說《人罪》是王十月把原罪意識納入自己思想體系的開始。在這部作品中,作者設置了兩個“陳責我”:一個法官陳責我,一個進城賣水果的農民陳責我。隨著故事的推進,兩個“陳責我”的關系隨即鋪展開來。原來當年的法官陳責我沒有考上大學,卻通過舅舅的關系代替了本來已經考上大學的小販陳責我。于是他開始用陳責我的名字讀書,工作,娶妻生子,并在城市中過上了體面生活;而小販陳責我由于沒有拿到城市的準入證只能靠進城賣水果來勉強維持生計,并因一時的憤懣殺死了城管而被捕入獄。在小說最后,當了法官的陳責我判決了小販陳責我死刑。因為只有如此,法官陳責我才能讓自己所享有的一切不發生動搖。這篇小說,透露出王十月對現代神話的一種解讀,即現代文明的建構和維系,需要建立在對傳統農民的扼殺之上。這一思路在隨后的作品中更見明顯。在長篇《收腳印的人》中,《約翰福音》中的一句話被反復提及:“你們中間誰是沒有罪的,誰就可以先拿石頭打她”,而托爾斯泰的《復活》也多次被講到,兩者共同指向的問題就是原罪。當然,王十月并不是要宣揚基督教精神,而是通過一面講述進城農民所承受的種種痛苦,一面質問他的讀者“你們都是有罪的”,來為享有現代文明的人該以怎樣的姿態去面對進城農民這一問題尋找答案。王十月借助主人公“我”說出了這樣一番話:“我一直認為,深圳,或者說廣東,或者說,中國這三十年的快速發展,是建立在原罪之上的。所有的成功者都是有罪的,當你們并不了解中國的所謂人口紅利的真相時……你們所有的談論都是無知的,是可笑的。”盡管,這種將所有成功都看作是對農民的掠奪這一觀點尚值得商榷,但王十月無疑是希望通過“原罪”這一概念喚醒享有現代文明的人對“改革開放”以來農民的敬意,并希望他們能夠懷著謙卑和救贖之心,去牢記農民曾經和正在為整個社會所付出的一切。
王十月把“改革開放”以來的農民放置在廣闊的時代脈絡中,飽含深情地寫出了在現代巨浪之下農民傳統生活的無法持續,和他們進城后的種種困苦與迷茫,并意圖用“原罪”為農民在現代神話建構中的作用尋找一種說法。在此意義上,謝有順認為“王十月是一個真正的現實主義者,他的小說和散文,無不飽含著他對自身經驗的確證,以及他對現實的觀察、對他人的同情。”無疑,寫出時代“主要的真實”、做一個“真正的現實主義者”是王十月重要的藝術追求,但作為一位追求宏大歷史敘事的作家,他的訴求又不止于此。在談及長篇《無碑》時,他曾表示:“歷史是無情的,時代進步的步伐也是無情的,我不想讓一代人的奉獻就這樣隨著歷史和時代的前行而湮滅,于是用一部《無碑》為這一代人的青春立碑。”這種為農民“立碑”撰史的敘事訴求,可見于他的大部分作品。這使王十月的農民書寫具有了寬闊的社會視野和對人物時代命運的把握,亦使讀者從中感受到了切身的歷史感和人間命運的浮沉。
不過,作為一位寫作歷史并不為長和“科班經歷”欠缺的寫作者,王十月未來的寫作之途也存在挑戰。這表現在兩點。一是過于依賴自身經驗,存在寫作資源耗盡的隱患。他的作品,不少故事情節出現重復,如住爛尾樓夜間被襲擊、與自己的親人同在一座城市而不得見、為拿到賠償款而不去治病,等等。可以說,“打工文學”的“停留在簡單的、直接的個人經驗”“淺層次重復,大量的雷同”等問題,王十月并未能完全避免。二是情緒時常會越過理智的邊界。或許由于打工經歷留下的印記太過深刻,王十月在創作中往往會深陷其中,情緒激烈、觀點偏頗之處時有可見。他甚至經常情不自禁地在敘述之外發表評論,這不但多少破壞了敘事的完整性,也削弱了作品內在的蘊藉。不過整體而言,瑕不掩瑜,王十月對游走在現代邊緣農民的反思與忖量,對那些被摔出“時代列車”靈魂的關注與記錄,都使他在現實主義被“告別”的今天成為獨立而豐富的文學存在。我們面對王十月,是在面對這個被撕裂的時代,更是在面對不知道往哪里去的我們自己。
注釋:
①②③④王十月:《米島》,北京: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第90頁、107頁、424頁、322頁、320頁、424頁。
⑤王十月:《大哥》,北京:中國社會出版社2009年版,第240頁。
⑥王十月:《人罪》,北京:中國言實出版社2016年版,第252頁。
⑦李德南:《城鄉的糾葛與啟蒙的困境——〈尋根團〉的“雙重故事”》,《創作與評論》2013年第6期。
⑧胡傳吉,《未知肉身的痛,焉知精神的苦——王十月小說論》,《當代文壇》2009年第3期。
⑨王十月:《國家訂單》,《人民文學》2008年04期,第3頁。
⑩李云雷:《底層寫作的誤區與新“左翼文藝”的可能性——以〈那兒〉為中心的思考》,《海南師范學院學報》2006年01期。
[11]張泉:《農民工的身份焦慮:兩種文明的沖突》,《探索與爭鳴》2013年09期。
[12]張頤武:《在中國夢面前的回應》,《中關村》2006年08期。
[13]周思明:《打工文學:期待思想與審美的雙重飛躍——王十月小說創作論》,《文藝評論》,2008年第2期。
[14][法]路易·阿爾都塞,《保衛馬克思》,顧良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年版,第245頁。
[15]王十月:《關卡》,選自《成長的儀式》,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0年版,第51頁。
[16]王十月:《我是我的陷阱》,《天涯》2010年第1期。
[17]劉斯奮等:《為打工文學立言》,選自楊宏海主編《打工文學備忘錄》,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7年版,第47頁。
[18][20]王十月:《收腳印的人》,《紅巖》2015年第4期。
[19]江臘生:《當下農民工書寫的想象性表述》,《文學評論》2008年第3期。
[21]謝有順:《現實主義者王十月——主持人語》,《當代文壇》2009年第3期。
[22]穆肅:《王十月:打工文學遮蔽我也彰顯我》,《東莞日報》2010年10月26日。
[23]楊宏海、李云雷:《關于打工文學與底層寫作的對話》,《文藝爭鳴》2010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