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沒有說過這樣的話

⊙ 文 / 殷 俊

對坐

她嘴唇灰白、面容憔悴地坐在那兒

如一枚過期的果子接受不斷萎縮的命運

沮喪從皮膚向外輻射

撞上現實的墻面后又圍攏過來

在這行將枯萎的女人面前

在我的姐妹，我的鏡子前

我羞于談論人世滄桑

那些堵住喉管的呻吟也變成了哽咽

眾多的光芒中，我們難以找到

合適的那一束照亮彼此

外面的天總是暗了又亮，亮了又暗

順應

不遠處的工地傳來敲敲打打的聲音

一具鐵器正拼盡全力擊打另一具

在對抗的力中

二者發出暴力的怒吼

被擊打者彎曲、斷裂，并有了新的形狀

有時也會發生前者毀壞的情景

持它的人喘著粗氣，雙臂下垂

頹然地目睹手中剩余的半截家伙

這費盡力氣的生活總會帶來兩敗俱傷的局面

你我先是利器，后來是鐵屑

她并沒有說過這樣的話

借助一只盆

我們漂過湍急的河水

在河道轉彎的地方，水平靜下來

我們上岸

經過叢生的草木

母親坐在院門里，臉上是枯萎的秋色

等我走近并在她腿邊蹲下

滿臉憂傷的人拉我的手

問我——

如果我走了

你們是不是都能回來

我在奔騰的淚水中醒來

感謝上蒼

她并沒有對我說過這樣的話

而我已經聽到

食物

夜晚來了

我們躺在母親身邊

一床薄被覆蓋我們，從飽滿到瘦骨

天亮了

我們圍坐在矮桌旁

大碗稀飯、饅頭、青菜、煮熟的雞蛋

我把幼時吃過的食物

又吃一遍

這樣的相遇

我是指胃與食物的相遇

越來越少

越來越哽咽

夜行

車行夜路

車輪在不安中越過落葉、碎石

以及大多數平坦的路程

在廣闊的黑暗中

前途就剩被照亮的那一團光斑

與我保持恒定距離

許多年過去了，許多年還未到來

你站在光斑的中央

手腕和露水一樣冰涼

之間發生過的一切成片陷入

往事中——

唯有你

唯有你掌控的光提前站到了未來

它以孤獨者的目光，說

來吧愛人，我就在這兒

祖母

祖母生于一九一二年，卒于二〇〇八年

前半生多戰亂

后半生凄苦

終其一生都在惶恐中度日

對于命中無力擺脫的東西，諸如

黑暗、貧窮、饑餓、喪夫、疾病、孤獨

先是抗爭，后來逃避

晚年安守

我至今記得她在夜色中講述她童年中的父母

而從未言及過愛情或祖國

記得頭頂微弱的星火持久照著她的雙眼

空洞而虛無

終了，兒孫們選擇河水西岸

安放其塵灰

那些帶給她不安和恐懼的東西終于

在絕路前散了

想想她漫長的一生

以卑微的命頑固地活

想要依附的何其多

唯有永可依附的死亡延續她與這世界的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