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礪鋒
(南京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23)
我與鞏本棟教授一起從南大來到武大參加紀念劉永濟先生誕辰一百三十周年的盛會,本棟兄曾鉆研過劉先生的學術成就,且整理過劉永濟先生的遺著,完全有資格來此參會。我則不同,對于我來說,劉永濟先生的學術成就有如數仞門墻,“不得其門而入,不見宗廟之美,百官之富”。我來參會的主要目的是來向劉先生致敬。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如果從學術團隊的角度來衡量,全國中文學界聲勢最為顯赫的大學無過山東大學與武漢大學。前者有“馮陸高蕭”,至今尚為山大人津津樂道;后者則有“五老八中”,不但陣容更為壯大,而且“馮陸高蕭”中的馮沅君與高亨兩位先生亦曾是武大的教授,武大中文系的光輝歷史,于此可睹一斑。“五老”中以劉永濟先生居首,“八中”中以程千帆先生居首,而劉、程之間又存在著清晰的師承關系。在千帆師晚年為緬懷老師而寫的以《音旨偶聞》為總標題的一組文章中,第一篇便是《憶劉永濟先生》。我讀了這篇文章,不但如睹劉先生之音容笑貌,而且對劉先生的道德文章深感欽佩。南大當今的古代文學學科是千帆師晚年移席南大后重現輝煌的,劉永濟先生是千帆師的老師,他的道德文章也間接地影響著我們。飲水思源,我謹以南大古代文學學科帶頭人的身份,前來向劉永濟先生這位老師的老師表示敬意。
千帆師的《憶劉永濟先生》一文,情文并茂,感人至深。文中回憶劉先生的生平業跡,其犖犖大者有兩點。首先是劉先生的學術成就與創作成就。文中介紹了劉先生的二十種學術著作,指出這些著作“沒有一部不是精心草創,然后又反復加以修改的”。千帆師還總結了劉先生治學的兩大特點,一是由博反約,著眼于辨章學術,考鏡源流;二是好學深思,多聞闕疑。正因如此,劉先生對學術界一些嘩眾取寵、欺世盜名的惡劣作風深為不滿。千帆師也高度評價劉先生的詩詞創作不但藝術造詣極深,而且總是緣事而發,絕無無病呻吟之作。總之,劉先生既是杰出的學人,也是杰出的詩人,正如千帆師所說,劉先生“在古典文學領域內,從研究到創作,作了多方面的探索,取得了非凡的成果”。其次是劉先生的品行與人生精神。文中指出:“求真是貫串在先生五十余年為人治學中的一根紅線。基于對祖國學術文化的熱愛,對人民的責任感,先生一輩子都在探求真理的過程中。他早年深受儒家學說的影響,潔身自好,決不同流合污,尤其注重民族氣節。”在教導學生、指點青年教師以及日常生活中的待人接物等方面,劉先生始終謙虛謹慎、寬厚待人,即使在受到冤屈、迫害時仍不失儒者氣象。
重溫千帆師對劉先生的回憶,使我聯想到孔子所說的“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我認為劉永濟先生就是一位古之學者。對先生來說,對傳統學術文化的熱愛已經內化為生命的需求,所以能做到“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千帆師回憶到一件往事:1941年,千帆師與劉先生在樂山結鄰而居,每天清晨都聽到熹微晨光中傳來劉先生的讀書聲。此時劉先生年已55歲,早已名滿海內,仍然如此刻苦。千帆師又提到,劉先生治學范圍極廣,在群經、諸子、小學及古史等方面修養極深,但他從不輕易發表自己的心得見解。可見劉先生治學,決不是追求名聲、地位等身外之物,而是出于對傳統學術文化的由衷熱愛。同樣,劉先生培養學生,提攜后進,也是為了讓他熱愛的傳統學術文化后繼有人。也就是說,學者與教授這雙重身份,在劉先生身上有著天然的同一性,我認為這正體現了中華傳統文化的一個重要特征。從孔子開始,優秀的學者與優秀的教師就是一身二任的。孔子既是偉大的思想家,也是偉大的教育家。一部《論語》,有多少警句格言是與教育有關的:有教無類,誨人不倦,循循善誘,不憤不啟,等等。正因孔子造就了大賢七十,小賢三千,才形成了源遠流長的儒家學派。孟子甚至認為“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是君子一樂,是比“王天下”還要重要的人生樂事。要問學者與教師兩者的結合點在何處,我認為就在文化的傳承性上。孔子是中國傳統文化整體上的祖師,朱熹甚至說“天不生仲尼,萬古長如夜”,但孔子自己的志向卻是繼承前代文化。他聲稱“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他還認為“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如果說動植物的生命奧秘在于一代一代地復制基因,那么文化的生命就在于某些基本精神的代代相傳。一種觀念也好,一種習俗也好,一定要維系相當長的歷史時段,才稱得上是文化,那種人亡政息的觀念或習俗是稱不上文化的。我認為教師就是人類文化的傳承者。韓愈說:“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傳道也好,授業也好,都是指文化的傳承而言。業是重要的,它指知識和技能。道更加重要,它指觀念和思想,指具有永恒價值的人類基本文化精神。莊子說得好:“指窮于為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聞一多解釋說:“古無蠟燭,以薪裹動物脂肪而燃之,謂之曰燭,一曰薪。”劉先生、千帆師等“五老八中”,以及他們所代表的那一代學人,就是這樣的一根根紅燭,其自身發出的光輝是其學術成就,他們更重要的貢獻在于把文化的火種傳遞給下一代,使之生生不息。
中華傳統文化歷數千年之發展,在近現代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西方文化的強大壓力,激進思潮的無情沖擊,使傳統文化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段內舉步維艱,借用陳寅恪的話說,就是“今日之赤縣神州值數千年未有之巨劫奇變”。在那個艱難時世,以傳統學術文化為安身立命之本的前輩學人遭遇了史無前例的坎坷、挫折,乃至屈辱和迫害。但是他們始終追求理想,始終堅持真理。他們決不嘩眾取寵,決不曲學阿世。他們用整個生命維護著傳統學術文化的精神和尊嚴,并用著書立說與培養后學兩個手段實現了傳統學術文化的薪盡火傳。時至今日,舉國上下都認識到應該繼承發揚優秀的中華傳統文化。我認為這種繼承首先要落實在以傳統學術思想為主要內容的觀念文化,也就是中華傳統文化中蘊含的意識形態、價值判斷乃至思維方式,這才是列祖列宗遺留給我們的最寶貴的軟實力和正能量。在這個前提下,我們更加懷念劉永濟先生那一代學者。身教重于言教,前輩學者的學術成果當然值得我們深思、揣摩,前輩學者的立身行事更值得我們緬懷、仿效。當我們研讀劉先生他們的學術著作時,獲得深邃的知識和探索的眼光當然是直接目標,但是更重要的意義在于繼承其人格精神和學術精神,諸如追求真理而決不媚俗,獻身學術而決不趨利,這才是我們最應關注的重點。學術乃天下之公器,求真務實的學術精神和樸實無華的學風是許多前輩學者的共同風范,也是所有大學、所有學科點都應繼承發揚的優良傳統。所以“五老八中”不僅屬于武大,也屬于整個中國教育界和學術界。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今天紀念劉永濟先生,也是在紀念曾與劉先生同樣為繼承、弘揚傳統學術文化作出貢獻的所有老師,是當代學人對前輩學者的一次集體性的深切緬懷。使我感到萬分欣慰的是,今天有這么多后輩學人在這里濟濟一堂,隆重紀念劉永濟先生,這說明我們所珍視的中華傳統文化必將長久傳承下去,因為傳統文化本是生生不息的,中華傳統文化的長江大河必將在華夏大地上永遠奔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