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跟著落日走（組詩）

馬 敘

雨，山中一夜

1

濕衣的林中人，雙目十倍明亮

他參差不齊的牙齒

咬緊著今夜的黑暗

2

闊葉的兩面更加分明了

朝上的一面

與朝下的一面

同樣的安寧，卻如此各異

3

青瓦是學習闊葉的典范

雨水的一面寂寞

干燥的一面同樣寂寞

不一樣的住客

醒著過了一夜

4

微分的事物越來越茫然

繼續分出了青草上的雨

林中人停住，轉身，告訴我

——就當沒聽見

就當沒看見

就當什么也沒經歷過

5

夢見一個青年

他的背影不錯

——你就這樣

一直走

不要停住，不要轉過身來

6

有人在內心移動

遇見局部暴雨

——我愿把所有事物都招來

與林中人交換

手中信物

7

在另一個地方

有一場同樣的雨

不同的是

那里的另一個我沉睡

如死豬

針 尖

針尖扎入泥土

針尖扎入木板

針尖扎入布匹

針尖扎入麥芒

這一切，都輕而又輕

直到針尖扎入皮膚

快，細，無聲，埋沒

仿佛被蟲叮了一下

仿佛從來沒有發生過

一切都來得沒有蹤跡

還要再輕，酸，無聲，無知

極小極小的破

針尖扎入日常，這么輕，這么小

數十年來唯一一次

抵達骨髓的

不被知曉的提醒

船

深夜，一條

與我無關的船

打海面上航過

大海是一面之詞

黑夜是一面之詞

我是一面之詞

問

問海風

問海浪

越問夜越黑

漆黑的夜里

面向右邊

問一切黑暗的

事物

那么多事物中

唯有你說

大海中央有一條

發光的魚

去山中

去山中。相當于

把一塊石頭

拋擲于腦后

擲得遠遠的

這樣，風從頭頂上吹過

吹落一片新鮮的闊葉

翻轉，軟刀子一般

帶著山中特有的靜寂

有力而迅速地

削掉過多的煩躁

直到一日日

反復地

傾聽流水的喧響

直到，有時間也有心情

反過來

歌頌人間的煩惱事

仿 佛

仿佛你已經不在了。仿佛

我也已經不在了。

一部大片正在上映。

我們一起背對銀幕。

讓記憶落在地上卻不為別人所知。

甚至你也不知，我也不知。

我們曾經來到某一個旅館。

仿佛來到另一個星球上。

荒涼地進入。絕望地結束。

仿佛

什么也不曾發生。

假如再次相見

我會看你平靜臉龐上的光輝

在這世界上

我們都已不再認識。

平靜陌生的一切

比我們相愛時更加刻骨驚心。

仿佛我們早已經離開這個世界。

仿佛星辰運轉到了一個全新的宇宙中去。

我好像跟著落日走

我好像跟著落日走

又好像迎著朝陽走

這樣走著，沿河而下

我一直喜歡這種走法

沿途走得無聊了

會想起某一些事

從中再想起一些具體的人

漸漸地，改叫沿江而下了

這說明我

已經走了許多天了

我再不是一個曾經拎水桶倒水的人

我忘記了自己為什么而走

我已經經過了許多個村莊、集市

沿途我不認識誰，同樣的，誰也不認識我

若干年后，曾認識我的某一個人

說起我

他說，某某人啊，就是一個無聊古怪的人

此時，我正在某一處

無意義地曬著太陽，昏昏欲睡

寂 靜

給寂靜取名字。

螢火蟲（荒野上）。早年的雜志（文學類）。

午后的干枝條（堆在屋檐下）。

一條魚從空中飛過

無聲。怪異。

我的記憶中唯一奇異現象。

——其實我已失憶許多年。

今年一整年，我都想不起任何人。

·創作談·

好的書寫具有不言自明的功能，具有不言、沉默的品質。不喧囂，不虛張聲勢。自明，通過迥異的敘述而表達事物本身。

許多事物、事件，與人的內心、肉體是交織的、糾纏的，又是相互排斥的，亦敵亦友的。世界是蜂窩式的存在。

詩人應該在當下的時間線后面對當下進行發言與表達，即以相對恒定的價值對當下進行直覺判斷，取得一種獨特視角的感知。

抵達是雙重的，亦是雙向的，即在我抵達物的同時物也抵達我，不但及物，更重要的是及人。物在詩中不僅僅是抵達詩作者這個我，還要繞過這個我（作者），從而抵達讀者，以及看不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