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存豐
去年今日我回到家鄉。是去作一次游子的指認?
或跟隨直覺,想翻一翻老家書櫥中的少年日記?
不記得了,我記得的是我走下客車,
正逢張營的集市,我穿過擁擠的趕集人群,
到街角買了一袋燒餅──那白色袖套在爐中
流暢地穿進穿出,吸引著我,和我身后站著的小男孩。
十二年的城市生活,已使我不習慣作長久的步行。
我叫來了三輪車,把背包和身體
一起塞進去。隨著“嗚嗚”的電機聲音響起,
我想我這是回家了。我端坐著靜默著,仿佛在
接受一場肅穆的受戒。車窗外是一片廣袤的麥田,
三輪車正奔跑在兩旁都是金閃閃的麥芒的鄉村小路上。
半個小時后,我站在了老家低矮的檐下,
并沒有人出門相迎,母親許是到鄰家串門去了,
獅形門鼻上掛著鎖把。我把包裹放在門角,去找母親。
我走在平整的水泥路上,經過一棵又一棵修剪痕跡的楊樹,
我在心里問自己,這可是我的家鄉?那雜亂無序的親切,
那敞亮院落的無礙哪里去了?眼前一排排平房,
一堵堵高墻讓我陌生、心怯。我不相信這是我的故鄉。
我朝村外走去,村外有我童年的小溪。
可當我滿心歡喜地走到那里,卻只看到蒿草叢生的枯溝。
還有什么能給我安慰?母親為我的歸來殺了一只雞,
夜晚在廚房里為我調制辣椒油──那煤氣灶的灰藍,
替代了記憶中的炊煙。我帶著無奈的失落把母親扶進堂屋,
一邊倒酒一邊聽她訴說久遠的往事。
堿放多了,我把食指放進嘴里吮吸著。
過冬的豆醬,到了開封的日子,我像
往年一樣,取下覆蓋的油布,用筷子
蘸一點到指端,然后舔舐滋味。
總是做不好啊!我無奈地填上
煙葉,望著葉柴堆里的陶罐——
也許它需要女人的慰藉?這是
多么奇怪的念頭。我輕輕關上門。
進了林場仿佛早上才剛剛睜眼,
霧靄沒有完全散去,百鳥啞然,
樹皮聞上去有一種淀粉末的味道——
我來這里護林,算來,已三年有余。
臨近傍晚,我在書房里抄寫契訶夫文集,
你在廚房,案板的切菜聲欲上圍裙。
臥室的門敞開,望過去,家里的白貓
臥在枕頭旁,蜷成一團,嗚嗚地打著呼嚕。
樓下不時傳來學生的談論聲,教職工食堂
打掃桌椅的抹布聲,就在對面,透過窗子,
食堂門前蒲葵的葉影,越過林蔭道,映入
眼中。多么舒服啊,久違的寧靜暴露無遺。
我還有什么不滿足呢?在更遠處的城市公園里,
奏樂隊演奏民歌,人們心平氣和地走走坐坐。
我放下書本,暫停去寫一個頂神秘的字眼,
你走了進來,端上一杯熱氣騰騰的橘片蜜茶。
早些時候,大概2015年四五月間,我去赴一場
詩歌交流會,結識了An,一個端莊聰慧
并在以后的歲月里不斷給予我無限歡愉的女孩,
那天,她穿著淺藍色牛仔外套,翻領勻稱如翅。
詩會結束后,我們約定夜晚一起游平湖,
我們都有點迫不及待,出行時間被大大提前——
當后來我們躺在床上,述說著這次約會時,An總會
不無溫柔地提起,在橫過馬路時,我向后伸出手
她接住我的手的那份自然,說這是命中注定。
我不否認。即使現在,我們共同居住在虛無的
房間里,看著你熟睡的面容,輕微的呼嚕,我
仍以書頁裹遮長頸臺燈,這樣我能離你更近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