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麗紅(河南)
正午時分,朱爾貴喝下半瓶子農藥走了。與之相守了大半輩子的糟糠之妻,和一雙尚未嫁娶的兒女哭得撕心裂肺,肝腸寸斷。
有人議論,說朱爾貴是畏愧而死,抗不下這么大的過錯;也有人說他這是死給兒子部隊領導看的,妄想挽回局面。
真相,兒子建青是知道的。朱爾貴臨走之前,悄悄放了一封信在建青的枕頭底下,關于兒子被部隊開除的事,朱爾貴除了愧疚,更多的是委屈。愧疚,毋庸分說。憑啥就說建青瞎鬧騰了?——在他心里,這一切本是有據可依、有根可循的。
19歲那年,朱爾貴隨同鄉去A城做礦工。閑下來的時候,工友們就扎堆擠在工棚里玩五分錢一把的“跑得快”,玩得津津有味,士氣高漲。窮苦人家嘛,圖的就是個打發時間。有時,朱爾貴也想參與其中湊個熱鬧,但腦海里立刻閃過娘的肺疾、老三的學雜費,朱爾貴便沒了興致。
是午后,工友們在斗牌。亂哄哄的叫囂聲裹挾著廉價香煙的霧氣,在工棚里裊繞、沸騰。積滿灰塵的大綠漆風扇在頭頂上“呼呼”地吹著。朱爾貴忽然就煩透了,手插褲兜在自己的床前百無聊賴地走來走去。忽然,朱爾貴又想到什么似的,急躁躁地掀開被子,從床單底下摸出一張寫有電話號碼的舊紙片來。
這是高天揚年前回老家探親時留給朱爾貴的。高天揚本是城里人,與朱爾貴的淵源,僅來自于在姥姥家寄讀初二時的一段同窗情。再次碰面,高天揚能主動送上聯絡方式,這讓朱爾貴的內心充滿感激。
離開公話亭,朱爾貴徑直去了與高天揚約好的江邊。高天揚果然顧念舊情,沒多大會兒就氣喘吁吁地出現在了他面前,朱爾貴很是激動。
當兩人正寒暄之際,身后不遠處傳來落水的呼救聲,朱爾貴和高天揚不由分說地循聲奔去。
失足落水的是個小姑娘。到底是年輕,又因為熟悉水性,朱爾貴和高天揚并未費太大周折就把小姑娘救上來了。令朱爾貴感到驚異與不安的是,岸上圍觀的人群中,忽然多了幾名肩扛攝像機,手握話筒,要給自己和高天揚做英雄事跡采訪報道的人。
高天揚不愧是訓練有素的解放軍戰士,面對記者的提問,談吐得體,不卑不亢,說感謝部隊首長,感謝黨和人民的教導與養育。朱爾貴對此肅然起敬。而朱爾貴呢,對著黑洞似的攝像鏡頭,耗時良久,也只憋出了一句話:“俺娘說,見死不救是會遭天譴的!”善解人意的記者同志,便示意同事收了線。
當天晚上,朱爾貴和工友們聚攏在傳達室里看電視。此時,黑白電視里正在播放有關朱爾貴和高天揚勇救落水者的新聞報道。大家都為朱爾貴能上電視而艷羨地拍掌叫好,礦長更是朝他做了個豎大拇指的動作,這讓朱爾貴的心情空前大好。夜里下井干活時,朱爾貴像上了發條似的,根本停不下來。
就在朱爾貴因自己上了一回電視,而愉快的歷經了六個月之久的礦工生活之時,高天揚來了電話,大致意思是:新調令催得緊,來不及面別,讓朱爾貴多保重!
朱爾貴這才知曉,高天揚因上回的救人事件,得到了部隊首長的表彰,這讓原本面臨轉業的高天揚,從而獲得了留部隊提干的機會。在傳達室里,朱爾貴一邊和意氣風發的高天揚通著電話,一邊打量著那兩塊殘破的玻璃窗里的自己。由于長期井下作業,再加上熬夜過多,朱爾貴的面部看起來皴巴巴的,眼睛里也充斥著紅紅的血絲。他頭發蓬亂,炭黑似的臉在白熾熾的燈光下,帶著一種苦相。
二十年后,朱爾貴毅然決然地把兒子建青送去部隊當兵。前段時間,建青在電話里提過有可能被裁員的事兒,朱爾貴有些不服。建青遵從了父親的教誨,勤懇實干,這幾年部隊里的每次表彰大會都有他,大小獎狀更是得了一摞。妻子罵他糊涂,說,怎好去比嘞,先不說高天揚當年就是聲名遠播的救人英雄了,單憑他高貴的血統,哪是咱人老八代臉朝黃土背朝天的朱家可比?
妻子的話,讓朱爾貴看到了一線生機。今天是建青回家探親的日子,朱爾貴瞞著建青擅自買通村里的賭棍二焉,親手在村外的納水河邊導演了一場某人民解放軍戰士舍己為人救下落水群眾的大戲。
朱爾貴沒料到,二焉這廝居然有膽重金勒索不成,反把自己告發。他更加不愿面對的是,建青此次探親是回家報喜的,裁員名單里沒有建青,他被留在部隊繼續深造了。然而假救人事件影響惡劣,建青直接被部隊除了名,連準兒媳玲子也因此死活要與建青鬧分手。
清晨,朱爾貴起了個大早,帶上新買的鐵鍬,心事重重地上了祖墳山。半晌午時,朱爾貴又扛著鐵鍬,雄赳赳地下了山。一回到家,朱爾貴就找來紙和筆把自己反鎖在房里。
“建青,爹聽從大城市回來的三小子講,城里人為啥世代比咱強?關鍵就在源頭,人家選擇的是火葬升仙,咱鄉下人往土里一埋,全下了地獄——爹有罪,留部隊是你脫離泥腿子人生的最后機遇,爹對不住老朱家,對不起列祖列宗……讓你娘找小三子幫忙,定是要將爹的肉身完好無損地送去火葬場,這是爹所能想到的唯一將功贖罪的機會。”
建青重重地跪在朱爾貴的床前,眼淚吧嗒吧嗒地滾落在地板上。他聽見妹妹歇斯底里地叫著“爹”,那聲音響徹四壁又彈回來。小三子在忙著喊人與他一同去鎮上給朱爾貴買棺材。建青冷冷地瞅了小三子一眼,突然上前推開圍觀的人群,揮拳向他狠狠地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