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老屋

●梁路峰（江西）

外婆家住在湘贛邊界羅霄山山脈中段南風面大山腳下的一座小山崗上，家門口有一條涓涓細流的小河，河里的水就像鏡子一樣能照人影兒，屋子的四周是青山綠水，有翠綠的山竹，有聳天的松彬老林，有美艷如畫的桃園梯田，走進外婆的農家小院，給人一種世外桃源的美的享受。

外婆家的屋子很大。兒時我撒歡地滿屋子里奔跑時，就認為外面的世界有多大，她家的屋子也就有多大。據外婆說，她的屋子是方圓兩百里最好的房子，清朝年末建造，屋子古色古香的，莊重而宏偉，古樸而典雅。外婆說，屈指數來，這老屋已有百年歷史了。我想，那個年代，外婆家能蓋起這樣的一座大宅子，一定是一個殷實、富裕的大家庭。

老屋占地面積大約有六百多平方米，從屋子結構上看，類似徽派民宅建筑，屋內廳堂有100多平方米，里面有上廳堂、下廳堂，中間設有一口大天井。屋子左右兩邊各有一個大廂房，各有一口小天井。外婆說，三口天井的設置，位置恰當，寓意宅子的主人富裕千秋，而外圍天井，表示肥水不外流。宅子外圍清一色的青磚灰瓦、馬頭墻，四面斬齊的圍墻不僅好看，而且起著防火的作用。屋子冬暖夏涼，是山里人久居的佳屋。宅子的墻院窗戶上你能看見刻著花草魚蟲的磚雕裝飾，還植有遮陰的皂莢樹、月季花、翠竹。屋內還有雕梁畫棟的點綴，龍飛鳳舞，多姿多彩，整個屋里屋外的地面上還鋪了一層青石板。

對這座老屋的感性認識，是在我剛剛能記事的6歲那年。那是一個夏日的午后，我從一場睡夢中醒來，不見大人們的蹤影，四周靜極了，靜得似乎能聽到自己的呼吸。我躺在床上，四目在空曠的房間屋頂上游移著。忽然，我看見了梁上雕刻的兇神，個個手持兇器，面目猙獰地盯著我，好像個個要撲殺我。頓時，我魂飛魄散，從床上翻滾下來，赤著腳一路驚慌哭喊著，狂奔出了屋外。正坐在青竹底下和鄰里嬸嬸聊天的外婆一見是我，急忙上前，把我緊緊地摟在了懷里。那天，她不知講了多少個令我開懷的故事才平息了我內心的恐懼感。

外婆懂我心跡，她讓我跟進屋，站在一個個兇神面前，講述它們的身歷，原來這些兇神并非惡人，它們都是鐵骨錚錚的好人。從那天起，我再也沒有對屋子里的那些“兇神惡煞”產生過恐懼。隨著年齡的增長，越發感興趣地讓我對屋子和屋子的主人產生了好奇和親切感。屋子和主人究竟有著怎樣的淵源？其中一定隱藏著許多被歲月遺忘的故事。

外婆是我母親的母親，她叫潤秀，是家里的獨生女。在女子纏足、無才便是德的年代，外婆的父親卻把她送進了省城里的學堂，讓她接受新文化教育。我在一本泛黃的相冊里見過年輕時外婆的模樣：她身著一件斜襟、寬袖子的衣服，留著齊耳的短發。她的眼睛睜得很大，微微上揚的下巴，帶著一股俏皮，緊緊抿著的嘴角上掛著一抹淡淡的微笑，渾然一個純潔無瑕的淑女學生形象。

外婆讀完了書之后，自由戀愛，和一個軍人結了婚。一年后，她懷了孕，還沒有等到把我的母親生出來時，丈夫就犧牲在戰場上。迫于生活壓力，外婆帶著肚子里的孩子回到了父母身邊。而父親為了女兒將來的幸福考慮，傾其所有，蓋起了這座“豪宅”作為女兒的陪嫁。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外婆卻不肯再嫁，她忘不了和丈夫的那段銘心刻骨的愛情。她是受過良好教育的女性，沒有從一而終的思想，而她一輩子不再嫁人，就是為了那段抹不去的愛情回憶。在這座屋子里，她把孩子生下來后，一邊教書，一邊帶著孩子和父母生活在一起，直到父母去世，直到孩子長大成人，直到她慢慢地變老——外婆的故事曲折充滿著憂傷，讓每一個知道她的人都懷有一份深深的敬意。那時，她雖然做了母親，但她剛滿十八歲，還是一個青春年少的花季年齡，卻守著一個美麗卻永遠缺失的夢幻，永遠關閉了通向她心靈的愛情大門。在她家寬敞無比的大宅院里，人們談笑著戲曲里的才子佳人的故事，而我卻幻想著，在這座老屋里，在外婆的身上，也能上演一場戲曲里的“眉目傳情”、“跳花墻”、“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不老的故事。

天有不測風云。我8歲那年，外婆得了一種絕癥。據母親說，是子宮瘤，在醫院救治兩個月后，又轉化為癌癥，半個月后不幸逝世，那年臘月二十六日，外婆才53歲，我和母親哭斷肝腸，呼喊著，痛哭著，卻再也喚不回外婆。家里沒有親人了，屋子空蕩蕩的……人去屋空，十年后，屋子生滿了苔蘚，雜草叢生，一片凄涼……

曾幾何時，夢里再次回到曾經住過的老屋，還是兒時的模樣，甚至能聽到孩童時的嬉戲、打鬧的童音和場景。還有那兒時玩耍過的游戲道具，一切都好像沒有改變過，還是停留在那歡樂歲月。

當真正回到老屋，看到眼前脫落的墻皮、墻體上裸露的裂痕、門口結滿的蜘蛛網時，我心中不禁隱隱作痛，這是所有凝結祖輩心血的老屋，如今變得如此蒼老、剝落，心中覺得有許多失落和不安。

回憶往事，看似那些塵世間對外人來說微不足道的瑣事，卻如春天田野里芬芳四溢的油菜花、夏天樹林里鳴叫的知了、秋天里成熟了的稻谷、冬天里冰晶的雪花、井臺上膩膩的苔蘚。老屋發生的生與死，還有她曾經教過的那些學生一張張生靈鮮活的臉。雖說都是一些瑣事，可是，在她的心中，被時光帶來又帶走的一切，都是造物主寫給人間的情書，她用情人的目光從中讀出了無窮的人生意味，并把它們珍藏在記憶的深處，并時時地回憶，久久無法忘記。

歲月無情，老屋漸行漸遠，老屋在我心中，依然是那么風情萬種，依然是那么的情深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