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佳山
2016年以來,《中國詩詞大會》《見字如面》《朗讀者》《國家寶藏》等多檔不同模式的文化類綜藝,在從央視到地方衛視,從電視到視頻網站等不同級別、不同媒介的播放平臺,都以驚艷的表現實現了收視率和口碑上的雙重認可。這股從2016年開始,在2017年形成全國性話題,并一直延續至今的文化類綜藝熱潮,也因為明顯不同于以往從外國引進、投入巨大、大牌明星壓陣,強調視覺效果、情節沖突、氣氛緊張激烈的種種綜藝模式,被譽為我國綜藝節目的“清流”。毋庸多言,這一波文化類綜藝熱潮在受到巨大肯定的同時,也被寄予了擔負起開創我國綜藝節目的多元化格局,摸索我國廣電行業的原創路徑這樣的時代重任。
然而,《中國詩詞大會》《見字如面》《朗讀者》《國家寶藏》等文化類綜藝,到底是在什么樣的行業環境下誕生?這些深受好評的文化類綜藝,它們是否真的能夠承擔起原創的重任?在今天這個時代,其背后的傳統文化熱,究竟意味著什么?這些真正指涉到我國廣電行業的發展前景、未來趨勢的關鍵問題,在收視熱潮的喧囂和光鮮背后,卻從未被有效觸及。無疑,這一波文化類綜藝熱潮的出現,并不是偶然,而是有著復雜的多重歷史線索。我們首先要回到我國綜藝節目近三十年來的內在演化脈絡,理清我國綜藝節目模式的真實發展歷程,進而理解和認清當前文化類綜藝走紅的深層次原因。
從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開始一直到當下,我國的綜藝節目發展歷程,曾經歷了港臺綜藝模式、歐洲綜藝模式、韓國綜藝模式等三個風格迥異的不同發展階段。1990年,和《綜藝大觀》同時期播出的《正大綜藝》,既是內地引進港臺綜藝模式的開山之作,也是我國廣電史上第一個完整意義上的電視綜藝節目。盡管已有過多次不甚成功的改版,在今天已經事實性停播,但其近三十年的生命周期,放眼整個世界電視史,都是屈指可數的記錄。它的意義在于,在1990年代我國廣電行業開始市場化改革的初始階段,港臺綜藝模式由于語言、文化上的近水樓臺,是我國廣電行業所抓到的第一根救命稻草。所以到了1999年,當所有省級衛視的綜合頻道完成全部“上星”之后,面對高昂的日常維護成本,以湖南衛視的《快樂大本營》為代表的一系列港臺風十足的電視綜藝節目,開始迅速出現在全國范圍的衛視和地面電視臺,在今天都已成為了回憶那個時代的文化符號代表之一。
當然,由于我國在世紀之交的跨越式發展,普通觀眾的趣味也被迅速拉升,《正大綜藝》等港臺綜藝模式也很快不再能滿足他們日益豐富的文化娛樂消費需求。而第二個以歐洲綜藝模式為特征的階段,既涵蓋了央視的《幸運52》《開心辭典》等可以在觀看習慣上接續《正大綜藝》的歐洲益智類綜藝模式,以包括從《超級女聲》到《中國好聲音》等一系列,在今日仍然有著深遠影響的歐洲選秀類綜藝模式。的確,無論從哪個角度看,《超級女聲》的出現,對于以綜藝為代表的我國廣電行業而言,都具有著里程碑式的歷史節點意義,其影響也絕不僅限于廣電行業一個領域,《超級女聲》對于我國的青少年文化的影響可能都不完全在今天這個時代的認知范圍。但無論是益智類綜藝模式,還是選秀類綜藝模式,歐洲綜藝模式的最大缺點就是具體的綜藝規則一般都比較僵化,每個參與者都被限定在相對固定的角色位置,大部分參與者的發揮空間都非常有限。
所以到了第三階段,和《超級女聲》《中國好聲音》等第二階段的歐洲綜藝模式相比,《奔跑吧兄弟》《爸爸去哪兒》等韓國綜藝模式的室外真人秀,對于其參與者則有較大的可發揮空間。韓國綜藝模式在前幾年也有著幾近壟斷式的行業地位,曾在很長時間名列各個衛視的收視前茅,就連央視也通過播出有韓國綜藝模式特征的《??﹪颠藛堋罚噲D在激烈的綜藝節目競爭中博得收視率。韓國綜藝模式在前幾年火爆異常,甚至一度傳出韓國當時的綜藝模式被中國人“買光”的夸張傳聞。內置于我國文化娛樂工業整體性的水平限制,再加上我國廣電行業在2010年之后愈發嚴峻的行業生存現狀,那一階段,在韓國綜藝模式受到追捧的同時,我國的廣電行業也出現了大量同質化競爭和過度娛樂化的不良現象,因此也受到了廣電總局的一再管控。
與此前的港臺綜藝模式、歐洲綜藝模式、韓國綜藝模式等三個發展階段所不同,近三年來的文化類綜藝熱潮,是我國綜藝節目發展歷程的第四階段,這一階段也是我國廣電行業在多重壓力下,不得不探索適合我國國情的綜藝節目模式的原創之路的新階段。
的確,當前的這些文化類綜藝,不應僅僅被看做是一種情感的堅守,或者是簡單的情懷問題,單純依靠這些說辭,在這個越來越“速朽”的文化娛樂市場中,絕不可能生存下來。因為在2014年,全行業的風向標央視廣告標王達到6.7億的歷史天頂之后,整個廣電行業在近年來都陷入到了艱難的營收困局之中。2017年我國廣電行業的廣告總收入更是出現了歷史上的首次負增長——這意味著在持續性通貨膨脹的經濟發展階段,我國廣電行業連純粹數額意義上的“面子”都難以為繼——這也是光鮮的文化類綜藝背后的深層行業困境的真切體現。在當前明星“天價薪酬”橫行、進口綜藝模式引進受限的現實語境下,《中國詩詞大會》《見字如面》《朗讀者》《國家寶藏》這些文化類綜藝的熱潮,還不如說是全行業的一次“悲壯”突圍。只是即便如此,以我國目前文化娛樂工業的平均發展水平,在綜藝編劇、分鏡師、剪輯師等一系列相關環節上仍相當薄弱;而其中很多節目所號稱的“中國原創”,其實都在不同程度上“借鑒”了英國等歐洲綜藝模式。與真正意義上的“中國原創”,還有很長的一段距離;更毋寧說擔負起開創我國綜藝節目的多元化格局,摸索我國廣電行業的原創路徑這樣的時代重任。
顯然,盡管文化類綜藝在近三年來獲得了廣泛的好評,但其還不能承擔起目前社會和媒體上所想象的行業角色。在未來,我國廣電行業的整體性、結構性危機還會進一步持續爆發。盡管文化類綜藝本身還有著很大的探索空間,但還并不足以扭轉全行業的頹勢,而廣電行業整體性、結構性危機勢必還會至少在相當程度上制約和限制我國文化類綜藝的進一步發展。
以《中國詩詞大會》《見字如面》《朗讀者》《國家寶藏》等文化類綜藝為代表,我國的綜藝節目開始探尋普通觀眾的基本價值認同,試圖從我國的傳統文化資源、物質文化遺產、非物質文化遺產中探索可持續的表意空間。我國這一階段的文化類綜藝,這種更符合國情、更“接地氣”的綜藝模式,既不像港臺綜藝模式的“嘻嘻哈哈”特征,也不像歐美綜藝模式的“條條框框”限制,更不像韓國綜藝模式的“大喊大叫”風格,在劇情節奏、情感認知、價值理念、文化身份上,與電視機前,尤其是與各類平板電腦和手機屏幕前的普通青年觀眾,有著更為貼近的文化距離,受到了持續性的熱捧。
這并不是偶然現象,其背后有著多重不同的復雜線索的交匯。
因為就算是在今天,在相當一部分人的一般印象中,一提起傳統文化、文化遺產、非物質文化遺產,還是會有刻板、保守、迂腐的老古董式印象,而且很少會將這樣的話題和普通青年聯系起來。然而近三年來,移動互聯網等新興媒介所折射出來的一系列新鮮、紛繁的文化經驗,卻幾乎從根本上顛覆了這種似乎是天經地義的常識的固有印象。從2016年的《我在故宮修文物》,到2017年年末的《國家寶藏》,當下的青年群體對于傳統文化、文化遺產、非物質文化遺產,表現出了令人措手不及的巨大熱情。因為哪怕是在四、五年前,《我在故宮修文物》這種相對枯燥、乏味的紀錄片都很難受到最基本的關注,與傳統文化相關的紀錄片、文化類綜藝近三年來的“突然”熱播,大大超出了所有既往理論分析框架的解讀范圍。
然而也同樣是在文化類綜藝大受追捧的2017年,從“油膩中年”到“佛系青年”,關于青年文化的不同層面的集體焦慮屢屢爆發,特別是第四季度,這些在新媒體上引爆的話題所暴露出的深度內在焦慮感,其所反映的社會心理的意味,已經毋庸多言。在這樣的背景下,我們再討論文化類綜藝背后的傳統文化熱的歷史縱深,才有著更為明確的現實指向。盡管此時此刻正在發生的、鮮活的、翻天覆地的時代變革正在以新舊媒介迭代為表征愈演愈烈,但我們依然要保持足夠的審慎和克制。因為,我們可能遠未抵達今天的新的青年一代的真實面孔——來自三四線城市和廣大縣級市的、未受過高等教育、沒有穩定的正式工作,收入整體偏低的廣大青年群體,開始通過作為電影、電視、移動互聯網等文化產業的消費主體和主力,在新世紀第二個十年源源不斷地登上歷史舞臺。而這種前所未有的文化狀況也遠遠超出了過去我們所耳熟能詳的迷影文化、新興中產階級的分析框架。
這一波以移動互聯網為中心線索的新媒體浪潮,的確將媒介杠桿作用發揮到了人類迄今為止全部媒介經驗的極致,但我們必須清醒地意識到,文化產業的消費主體和主力的結構性變遷,才是這個大時代變局的真正根源所在。我們要加倍珍惜和重視當代青年群體所迸發出的,對于包括文化類綜藝在內的傳統文化的所有熱情。因為就算不橫向對比日本的“低欲望一代”,不參照在西歐、南歐等這些曾經的發達資本主義中心區域的觸目驚心的失業率所帶來的社會問題,其所連帶的時代意義也足以觸目驚心——在這一歷史周期內,一方面,新媒體確實有可能為全社會的發展進步發揮積極推動作用;另一方面,新媒體的媒介杠桿放大效應也很有可能被利用、被操縱,起到巨大的、相反的阻礙作用。
在這個維度上,這一波被譽為“清流”的我國文化類綜藝是不是一種生命力更長、效益產出周期更持續的嶄新原創模式?能不能在較為豐富的層次上滿足廣大青年群體的文化娛樂需求?這些關鍵性問題都還有待進一步充分評估。因為這些“清流”文化類綜藝背后的傳統文化熱所影響和輻射的范疇,恐怕不僅是局限在其自身的意義范圍內,注定還將波及到其他多重領域。
無疑,對于我國新一代的廣大青年群體而言,傳統文化,是過去任何時代都絕不曾料想的一大文化公約數。在當下,對于這個文化公約數的再整合和再建構,其所蘊藏的時代動能的蝴蝶效應,對于我國的文化治理、互聯網治理,都是前所未有的歷史挑戰。在可預見的未來,我國廣電行業的文化類綜藝熱潮及其背后的傳統文化熱,將是一個可以持續觀察將來社會發展趨勢的有效抓手。因為被移動互聯網的媒介杠桿效應所撬動的,我國新一代青年群體的歷史勢能,僅僅是剛剛展開在歷史地表。
所以,這一階段的文化類綜藝的原創探索,就有著十分重要的當代意義。面對如此復雜的現實情境,今天的文化類綜藝熱潮,到底是不是曇花一現?我國的綜藝模式何時能夠當之無愧地被冠以“中國原創”字眼?這些都構成了未來,回看、審視我們當前這個時代的根本性的歷史參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