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發明
(金華職業技術學院師范學院,浙江金華 321007)
“白蛇傳”的傳奇千年流傳,已作為“原型”存在于民族的集體記憶之中。民間傳誦、戲曲承傳、影視改編等等,讀者早已耳熟能詳。香港作家劉以鬯的短篇小說《蛇》,從現代心理學視角,對流傳千古的“白蛇傳”進行了新的重述。
小說《蛇》對“白蛇傳”的故事進行了重新的改寫。許仙小時被白蛇咬傷,受傷給他留下嚴重的心理陰影,每每遇見蛇狀的東西就被嚇得魂不附體。許仙清明掃墓返回時,在西湖邊遇到溫柔美麗的白素貞,兩人一見鐘情,共結連理,婚后兩人的藥鋪生意興隆,過著幸福的生活。一天,許仙經過院子,突然發現一條蛇,頓時嚇得昏倒在地。白素貞花重金請人來捉蛇,但沒有發現蛇的蹤跡。昏迷中許仙做了個夢,夢中他看到白素貞到昆侖山盜來了仙草,仙草最終救了自己。但許仙醒來后,對白素貞產生了懷疑。許仙病愈后,對蛇依然深感恐懼,對白素貞的不同尋常的美麗也深表懷疑。這一年端午節前一天,金山寺的和尚法海在街上攔住了許仙,法海告訴許仙白素貞是千年蛇精所變,如果在端午節這天讓她喝下雄黃酒,她就會現出蛇形。端午節這天,許仙將門上插上了菖蒲、艾蒿,門上也貼上了鐘馗捉鬼圖,但白素貞對這一切沒有任何反應,她依舊神態自若。由于許仙的逼迫,白素貞無奈只好喝下了雄黃酒,酒后她回房休息,許仙在外面偷看,他看見床上有條蛇,驚恐異常,趕緊往外跑,卻發現白素貞正站在門外。許仙告訴白素貞床上有蛇,白素貞去看時,原來是自己剛解下的一條腰帶。許仙非常害怕,就去金山寺向法海求救,但寺中的和尚告訴他,法海上個月就圓寂了。許仙不信,說前日在街上剛剛遇到過他,和尚說,那一定是另一個和尚在冒充法海。總體來看,《蛇》故事情節與民間流傳發生了較大的改變。
劉以鬯的小說《蛇》,借助于現代心理學知識將古老傳說進行了日常生活化改寫,理性揭示了許仙的恐懼心理,由于幼時的心理陰影,許仙在恐慌之中,將腰帶誤看作蛇,而向法海化緣的和尚原來是個造謠的騙子,由此原本平庸的生活因此而蒙上了神話色彩。著名評論家楊義說:“《蛇》是清新雅麗的妙品,它別開生面地以現代心理學的鑰匙解開了一個家喻戶曉的人妖之戀的迷思。”劉以鬯對他的改寫也做出了相似的解釋:“《白蛇傳》的故事是個神怪故事,可以說家喻戶曉,我去掉了神怪成分,把它寫成一對普通夫婦的事,一個平凡的故事,用平常事寫不平常。……我寫故事新編,是把舊的題材用新的方法寫,故事的成分少,最重要的是新。”《蛇》雖是一篇短篇小說,兩千多字,但小說依然保留了白蛇傳的主要人物,許仙、白素貞、法海等人物性格鮮明、栩栩如生,令人印象深刻,充滿濃郁的生活氣息。同時,小說繼承了古老傳說的一些重要情節,諸如舟遇、結親、端陽、盜草、謁禪等,但小說進行了微妙的處理,甚至還保留著一些傳奇情節,如盜草,但作者巧妙地把它處理在夢境中。
小說女主人公白素貞是個“全美的女人”,但她是個溫柔美麗的平凡女子,并非千年蛇精所變,她與許仙相遇相愛而結婚,她是許仙事業上的賢內助,她幫助許仙把藥鋪經營得紅紅火火。她關心許仙,許仙在院中發現蛇,為了打消許仙的恐懼心理,她兩次花錢請人來捉蛇,甚至將院中的草木全部清除。許仙幼時患下恐蛇癥,因為一場夢而對白素貞產生疑心,甚至“他不相信世間會有全美的女人”。騙子“法海”為了騙取錢財,編造白素貞為蛇精所變的謊言,加重了許仙的疑心,逼著白素貞喝雄黃酒。為了打消許仙的疑慮,白素貞不惜以有孕之身喝下雄黃酒。“《白蛇傳》用神話編纂出來的美妙動人,博得人們喜愛和喝彩,因此,得以長期在人間流傳。人們的欣賞力不是停滯不前的,是前進的,對這樣一個具有濃厚生活氣息的神話故事,要求不斷地注入新的精神來達到更高的欣賞和得到一定程度上的娛樂和滿足。”作家以優美的筆觸,讓傳說中的白素貞、許仙、法海等“穿越”到現代社會,為現代讀者演繹了一段世俗社會中傳奇。
劉以鬯的《蛇》對古代傳奇的改寫不僅僅體現在對故事的平民化敘述,還表現在現代小說文體意識的創新。劉以鬯重視形式技法對于小說的重要性:“技巧是表現的方法。要突出主題,必須有好的方法去表現。”他還認為:“從事小說創作的人,要是沒有創新的精神與嘗試的勇氣,一定寫不出好作品。”他的《蛇》就是用現代審美觀念和現代小說技法對傳統題材的推陳出新之作。
為了在形式上與眾多改寫不同,劉以鬯在創造性借鑒了西方現代派藝術手法,他將意識流、象征與幻覺、夢境等手法相結合,演繹民族古老傳說,可謂是中西合璧、古今相融,給人以耳目一新之感。劉以鬯說:
我的愿望是在小說創作上,探討一種現代中國作品中還沒有人嘗試過的形式,在探討的過程中,很自然會參考西方現代文學的作品……一個民族的作家、藝術家吸收另一個民族文藝作品的技巧時,總不是全面的,無條件的;總是帶著本民族文化的特點……我并不反對用芭蕾舞的形式來表演《聊齋志異》或《白蛇傳》這樣富于中國風土特色的故事。
他的小說《蛇》就是“參考西方現代文學的作品”演繹“中國風土特色的故事”的典范之作。劉以鬯以西方現代小說的技法改寫了古老傳說,但他并特意以新奇來吸引讀者的眼睛,與臺灣作家借“白蛇傳”澆“心中之塊壘”不同,他特別注重“民族文化的特點”,他說:“民族風格和民族色彩是很重要的。我不反對借鑒,不過,寫小說應該盡量保持民族風格與民族色彩。”“吸收傳統的精髓,然后跳出傳統;……在‘取人之長’的原則下,接受并消化域外文學的果實,然后建立合乎現代要求而能保持民族作風民族氣派的新文學。”由此可知,劉以鬯借鑒西方技法并不排斥民族文學傳統,是藝術形式的借鑒與民族文化的繼承。
劉以鬯在藝術上追求短篇小說的“短且好”。小說《蛇》的情節與“底本”相比,刪去了蕪雜的枝葉,只留下經典的故事主干,情節的跳躍性較大大,但人物形象卻不失鮮明。舟遇、結親、端陽、盜草、謁禪等情節集中凸顯了表現人物性格的獨特性。同時,作家對現代小說文體的深刻理解和心理學知識的運用,小說《蛇》對勾連故事情節的部分不再做刻意的敘述,不注重以故事情節引人,作家的關注點在于主人公內心世界的展示,追求人物心理世界的真實,揭示人物心靈的真實,在閱讀心理期待上迥異于“白蛇傳”的既有敘述。
但在小說語言的表現力上,劉以鬯卻極為重視民族語言的表達效果,較好地繼承了中國文學的“抒情傳統”,他認為小說家要具備高超語言表現力,“如果小說家不能象詩人那樣駕馭文字的話,小說不但會喪失‘藝術之王’的地位,而且會縮短小說藝術的生命。”他主張以詩與小說的結合,追求小說的詩性特征,他認為“詩體小說不是新的東西,不過,這條道路仍可開闊,仍可伸展。……我一直都是這么想:小說和詩結合后可以產生一些優美的作品。……詩和小說結合起來,可以使小說獲得新的力量。”小說《蛇》就是作家著意追求的詩體小說的產物。
《蛇》這樣描寫清明時節,許仙與白素貞泛舟西湖的詩情畫意情景:
垂柳的指尖輕拂艙蓋,船在雨的漫漫中劃去。于是,簡短的談話開始了。他說:“雨很大。”她說:“雨很大。”艙外是一幅春雨圖,圖中色彩正在追逐一個意象。風景的色彩原是濃的,一下子給驟雨沖淡了。樹木用蓊郁歌頌生機。保俶塔忽然不見。于是笑聲格格,清脆悅耳。風送雨條。雨條在風中跳舞。船老大的興致忽然高了,放開嗓子唱幾句山歌。
白素貞和許仙洞房花燭之夜的交歡的愉悅,作者借以詩意的象征和暗示來傳達,含蓄蘊藉,回味無窮,堪稱妙筆:
燭火跳躍。花燭是不能吹熄的。欲望在火頭尋找另一個定義。帳內的低語,即使貼耳門縫的丫鬟也聽不清楚。那是一種快樂的聲音。俏皮的丫鬟知道:一向喜歡西湖景致的白素貞也不愿到西湖去捕捉天堂感了。從窗內透出的香味,未必來自古銅香爐。夜風,正在搖動簾子。墻外傳來打更人的鑼聲,他們還沒有睡。
“白蛇傳”作為民族經典傳說故事,已成為民族的集體記憶。幾百年來,各種改寫層出不窮,劉以鬯的《蛇》以詩性的小說創作,以其形式的創新和對傳統文化色彩的繼承,成為眾多改本中的優秀之作。“白蛇傳”的故事在未來的文化傳承中不會消失,它將會一如既往地受到那些富有創造力的作家的青睞,會一次又一次地以不同的形式在作品中獲得再生。劉以鬯《蛇》的改寫經驗值得借鑒:“白蛇傳”的改寫,要以現代意識,讓傳統復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