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湖邊

◎ 司舜

在湖畔，我看到每一朵浪花都是湖水獻出的珍珠。

我看見湖，大了，又大了，一天比一天大。我已經看到它的遼闊的心思。布滿青草和蘆葦的湖岸，聚集了越來越多的青草和蘆葦。

這些一直潛伏的青草與蘆葦，似乎在等什么，搖曳的模樣有些忘乎所以，似乎在努力表達湖泊的另一面目，另一種美。

浪花跳躍的時候，青草也跳躍，蘆葦也跳躍；青草安靜的時候，浪花也安靜，蘆葦也安靜，它們似乎是一對對默契的情侶。

這些低微的聲音，越來越動聽。每次看到這些，我似乎感到了幸福并產生熱愛的沖動。

這時，陽光嫁給大地，大地膨脹起來了，天空亮堂堂的，幾萬噸的浪花，飛舞起來了，只有那湖岸，逐漸蜿蜒，低了下去。

春風浩蕩。一切都是新的，莊稼是新種的丫苞，手上是新做的農具，燕子是新長出的翅膀......

湖洲是鷺鷥的停機坪，它們一次次劃開春風，起飛、降落。

蜻蜓的機翼最小，但絲毫不影響天空的闊大，那優美的弧線，是風無論如何做不到的。

浪尖能夠做到。一浪又一浪的追逐，很像是翅膀。

加上陽光趕來點燃，這浪尖就越看越像要騰空飛翔。

洲上，有最閑適的漁夫，等待網里的魚漾開他的喜悅；有最小的一粒卵在水邊產下，浪花吻了又吻；有最細的聲音抱著它一直追逐的美。

開春了，洲上更像是繁忙的機場，匍匐的小動物肩扛背馱，長長的隊伍川流不息，一只蜜蜂傻乎乎地與一朵花告別，再展開翅膀。

這時，浪花開始滑翔，獻出珍珠般的雪白。

這一段湖面有著月的身段和姿態，這樣的弧度真的太美，

上面最富有的是陽光，以及陽光下水面的暖流。

花圍攏著草，草圍攏著風。這些火苗和血液，這些美與美的糾纏與重合，讓它們的心事神秘而多彩，它們在慢慢變好，大地在慢慢生動。

一只鳥突然從金黃中飛出，那么孤獨，又那么醒目，全然不知，它一塵未染的雙翅將整個秋天斜斜地提起，帶動更多不為人知的意義。

一朵浪花，跟著另一朵浪花，不用商量就相互吹出一個芬芳迷人的漩渦。倆姊妹閃著圣潔的光，將我直接銜入這世上離我最近的一個天堂。

一朵云，忽然親著素不相識的另一朵云，我甚至擔心天空盛不下這樣紛繁的詩篇。

這一刻的湖面，仿佛剛剛形成，如夢如幻，好得令人有再活一輩子的沖動。

到處都有聲音，到處都是亮的。

云霞的裙擺流落溪澗，小飛蟲在妙動。

仿佛安排好了似的，美，總都是藏在人跡罕至的郊野，你不來，它就不會進入你的眼睛和心里。

我有幸福，我擁有一把琴，帶來美妙的聲音，我有理由陶醉和迷失。擁有郊野與黃昏的人，一定會擁有音響與影像，我因此慶幸。

我的腳步不動，幾乎是目不轉睛，我比成千上萬的富翁更富裕，我比他們擁有更多的黃金，還比他們多領略到了也享受到了美，和美展開的無限寬大的身影。

風跑過來，貼著溪流，天空無以為贈，給它白云。

我找不出任何更合適的比喻，這山野，這溪流，本質上就是黃金。不信，你看：那只掠過溪流的小鳥，它的翅膀上就滿載著黃金。

我的身影長長的，貼著地面，也全部染成了黃金。

有天空躺在水面的湖泊才叫湖泊，有山影跌在水里的湖泊才叫湖泊。像所有湖泊一樣，這座湖，也是人間最婀娜的仙女，一身愛情的湖水。

像所有旅人一樣，我，一身俗念，最希望得到的是湖水的洗濯。

這是深秋，我來到一座大湖。我想看看湖水在湖水中的流淌，我想聽聽湖水在湖水中的流淌。

陽光似乎沒有那么熾熱，它與水的纏綿無聲無息。

一座座山巒，一直浸泡在水里，一直享受著比自己更綠的意境 。

湖水在湖水中流淌，浪花，這些從湖里爬出來的綠和舞蹈 ，多么像呼喊。

我反復跟隨遠流的水，看它碎在視野之外，醉在秋風里。

風晃了一下，湖水就跟著晃，我的心也就跟著晃。

湖水一波一波漾動，像一群人，遵從大自然的意愿，描述更為動蕩的自己。

鳥，知名的或不知名的，飛翔的或者歇息的，統統都是湖泊上的精靈，它們永遠圍繞湖水，釋放著自己的美。有鳥影和鳥叫的湖，才可以稱得上大美的湖。

遠處的深山洼里，隱隱約約有畫里一樣的村莊顯現，像神靈那樣，藏在山坳。讓風朗誦，讓水朗誦，春夏秋冬，詩意永遠、幸福永遠。而湖水就像一只手牽著水邊的村莊，繞著圈，繞著湖岸琴弦的曲線。

讓湖水白白胖胖的，是它自己的修行。神靈都陷入到最好的感覺，就像碰到了愛情。

最幸福的是湖邊的山巒，每天都可以映照自己、看見自己、還原自己。它們巨大而干凈的秘密自己沒有說出，而被湖水反復敘說。

湖泊就是湖泊。我要的湖泊可以很小，一只鳥一下子就可以掠過。

我要的湖泊，一定是天生麗質，美得像美的妹妹，給我長久的異樣的漾動。

此刻，是最好的季節，我一生中最恰好的艷遇，那就是這滿滿一座碧綠的湖水。我沒有驚飛什么卻似乎已經驚飛了什么。

湖泊就是湖泊。 當我站在高處，遠眺，天空在更高的地方流瀉著光芒。我明顯地感覺到我自己也已經成了光線的一小部分。這光線，無處不在，并且個個都是。

而當我來到湖邊，我看到有幾朵浪花掀開了自己，在幸福中充當幸福，這時，我突然深深地愛著兩種東西：一種是天空中不斷涌過來的絲絲縷縷的陽光，以及它的心思；另一種是比天空還藍的湖水，以及它的詩意。

天空遠遠地看著,不僅是豐富了很多，而且明顯地年輕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