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云鶴 江西科技師范大學 江西南昌 330000
青原行思是禪宗青原系的開創者,也是禪宗一代宗師石頭希遷的老師,日后形成的禪宗“五家”中,曹洞宗、云門宗、法眼宗即是出自青原系門下,可以說,青原行思對禪宗的發展可謂居功至偉。但由于“會昌法難”及其他的一些因素,行思的材料有很大一部分散失,甚至有人懷疑行思是否真有其人,例如:胡適指出中唐時惠能的后裔神會、馬祖析為二系,和平共存,而“石頭希遷一支更后起。所謂‘青原行思’,可能也只是‘攀龍附鳳’的運動里的一種方便法門而已”。再者,學界對行思的研究不多,極少有專門寫行思生平業績及所持思想的論著,因此目前只能用《五燈會元》、《景德傳燈錄》等佛教史籍中的公案來作為主要研究材料。
印順法師評價洪州、石頭二宗的教學手法:洪州與石頭門下的作風,都是無可表示中的方便表示。除上所說打、喝而外,主要還是語言。不過使用的語言,是反詰的、暗示的、意在言外的,或是無義味的話,都不宜依言取義?!磺腥粘I?,都可以用為當前表達的方式。其實,早在石頭希遷、馬祖道一傳法之前,便已經有了用日常生活作比喻以回答問題的例子,而“廬陵米價”正是體現了行思以日常生活引導學人頓悟的經典案例:
僧問:“如何是佛法大意?”曰:“廬陵米作么價。”
行思師承慧能“自心是佛”的禪學思想,《宗鏡錄》曾記載有行思的開示:“即今語言,即是汝心。此心是佛,是實相法身佛?!毙兴疾⒉蝗プ非笸庠诘臋嗤?,故而,當某位“有大志向”的學僧向行思禪師詢問什么是“佛法大意”這種體現了不愿意老實修行思想的問題時,我們可以明白當時行思的內心活動。但行思并沒有直面他所提出的問題,而是以“廬陵的米價行情是什么”來回答。這里我們應該注意的是“廬陵”二字,廬陵是歷史上一個行政區,廣義的廬陵指整個現地級吉安市,狹義的廬陵指廬陵縣,元初取“吉泰民安”之意改稱吉安,沿用至今,行思隸名的青原山靖居寺,便是處于廬陵的行政區劃內。因此行思說廬陵米價,指的正是行思所居地的米價行情,這也就是為什么行思不說其他地方如長安、洛陽而單說廬陵的原因??雌饋恚皬]陵米價”頗有點“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的意味。行思看似答非所問,實際上是意有所指:所謂“佛法”就是日常生活,你應當從日常生活中得真諦,踏踏實實地修行。有時候,用平淡無奇的日常事物來作比喻,往往比說大道理有用,“廬陵米價”的對白,如果用在教學情景中,或許可以這么表達:
有學生問老師:“如何才能考進名牌大學?”老師回答:“上課認真聽講了嗎?作業認真做了嗎?”
行思并不直接告訴學僧這樣向外求權威是不行的,而是以日常生活中的瑣事來作比喻,以此啟發學人從日常生活中求“真諦”,可見其教育方式是比較人性化的。
行思的禪風是從實踐中得真知,踏踏實實的修行,絕不提所謂的“妙法”、“真諦”的噱頭,除了以“廬陵米價”讓好高騖遠的學人轉變思想態度外,還曾以“金針”教育同樣求“法”心切、不愿老實修行的神會:
菏澤神會來參,師問:“什么處來?”曰:“曹溪來。”師曰:“曹溪意旨如何?”會振身而立。師曰:“猶帶瓦礫在?!痹唬骸昂蜕写碎g莫有真金與人么?”師曰:“設有,你向什么處著?”
這則公案的解釋是:神會路過青原山,借宿于靜居寺,與師兄行思討論禪學。行思考察神會對六祖禪法宗旨的理解,神會振身而立以示自己的自信,從而表明自己已經領受了慧能禪的真髓。但行思卻不認為他完全理解了,便說他“還帶著瓦礫”,意思是說神會在六祖門下雖有所斬獲,于禪法宗旨卻還只是一知半解,雖除塵埃,仍持瓦礫。很明顯,這里的瓦礫是相對于塵?;蚧覊m而言的,因為振身攝衣可以把身上的灰塵除去,但不能把手中握的或袋中裝的瓦礫甩掉。神會被行思這么一批評,立馬反唇相譏:“你說我不行,難道是你這里別有真諦嗎?”行思看到神會如此這般不受教,果然還是“瓦礫”,便告訴他:“假設我這里確實有你說的真諦,恐怕你也根本承受不起?!鄙駮m從曹溪來,卻不能完全明白曹溪宗旨是什么,不僅如此,他還非常得意、自滿,即便是被昔日慧能首席大弟子的行思批評,也不肯虛心求教?;勰茉f神會是“知解宗徒”,看來果然沒說錯。后來在滑臺“無遮”大會上,既不完全懂得曹溪禪宗旨,又不知道北宗宗旨的神會,竟妄以頓悟、漸悟來區分南北宗,挑起南北二宗的斗爭,這是慧能和行思都不愿意看到的。神會到北方弘法,雖然擴大了曹溪禪的影響力,自己最后也被唐肅宗迎入皇宮中供養;死后被唐德宗追封為禪宗七祖,而菏澤宗也被唐朝官方承認為禪宗正統。但“瓦礫”就是“瓦礫”,不可能是“真金”,神會之后,菏澤宗就鮮有高僧出現,甚至搞出了“《壇經》傳宗”的把戲,為禪宗叢林所詬病,會昌法難后,菏澤宗也正式“壽終正寢”。青原禪系雖然一開始不為眾人所知,但到了第二代便大盛起來,最終取代了佛教各宗,成為與南岳禪系“瓜分天下”的存在。
與行思同時期的南岳懷讓禪師,也曾巧妙地用“磨磚成鏡”做比喻,教導其弟子馬祖道一不要執念于坐禪。大抵來說,行思、懷讓同出于慧能一門,受慧能的影響很大,所以在當時,青原系和南岳系在教育方式上雖有一定的差別,但都保持了慧能“循循善誘”這一傳統,絕不會用激烈的手段來回應學人。但到了馬祖道一那里,他的教育方式似乎就沒有他師傅那么平緩了,例如:
僧問“如何是西來意?”師便打,乃云:“我若不打汝,諸方笑我也?!?/p>
兩個公案,都是問“如何是佛法大意/西來意”,行思回答是從日常生活中求佛法;馬祖直接打學人,然后還說“諸方笑我也”,表示你不應該問這么沒有水平的問題,讓老師我都感到羞愧。兩個學人,暫且不論他們問此問題的初衷如何,但從結果可見,參學行思者或許領悟了,或許還是一知半解,不過他發現老師似乎對這一問題表現的并不厭煩,即使自己沒想明白還可以再去討教;參馬祖的學人,領悟或沒領悟都有可能,但平白無故被老師打了一頓,只會得出:“老師極度厭惡此問題”結論,覺得以后還是不向他請教這類問題為好,甚至會陷入到不懂又不敢問的“悶著”心態中(當遇到同類型的問題時),對于學習來說,這種情況是百害而無利的。印順大師說:
“但青原系及其嫡派子孫曹洞宗卻不行此法。他們同樣奉行“不擇無二”,但認為性雖無形,而法有畛域,同樣可在佛理的規范內思維,因此不僅不用棒喝,且可慢慢想,想不出則反復啟發開導,但就是不能說破,這種禪風,叫“曹洞丁寧,如馳書不到家?!?/p>
青原系禪師在教育學人時,多不會使用棒喝之類的激進手法,而是讓學人自己慢慢想,禪師絕不急著讓學人迅速領悟,如果想不出,則再耐心啟發,但絕不直接把答案說出去,目的是讓學人靠自己的能力領悟。
行思在教育學人時,不僅僅只是教給他們理論知識,還時刻提醒學人要從實踐中求真諦。據《祖堂集》卷四《石頭》記載:
六祖遷化后,便去清涼山靖居行思處。禮拜侍立,和尚便問:“從什摩處來?”對曰:“從曹溪來?!焙蜕心槠鸷桶W子曰:“彼中還有這個也無?”對曰:“非但彼中,西天亦無。”和尚曰:“你應到西天也無?”對曰:“若到即有也?!焙蜕性唬骸拔丛冢??!睂υ唬骸昂蜕幸岔毜廊∫话?,為什摩獨考專甲?”和尚曰:“不辭向你道,恐已后無人承當?!?/p>
希遷初次見行思,行思便考察他有沒有領會慧能禪之宗旨,以還有“這個”(佛性)發問,希遷蒙六祖教誨,早已是“心外無佛”了,便回答說不僅在慧能那里沒有找到佛性,就算是到西天也找不到佛性,言下之意便是說佛性不在外界。行思對這一回答比較滿意,認為希遷是契理了,便再進一步考察他,說:“你既然說西天也沒有,怕是你認為自己已經到過西天了吧?”這句話中的“西天”并不是指外在的權威,而是說自己的心性。言下之意,是說你慧能認為自己的內心就是佛性了?希遷明白行思在考察他是否真正理解慧能所說“心性”的含義,便說如果我當真到了那里,就會得到佛性。言下之意是說我很清醒,還沒有陷入到以“心”為佛的桎梏中??磥恚兴荚谶x擇“可造之材”問題上還真是挑剔,先是試探希遷是否懂慧能禪法,再設下陷阱,企圖誘導他跳入“以心為佛”的大坑中(其意為檢查希遷是否徹悟慧能“無念”的禪法),選賢之路如此周折,實在令人震驚。最后,行思以“未在,更道”開話題,旁人或以為這是希遷沒有說全面,行思在否定他,實則另有所圖,希遷此時卻沒有反應出行思說此話的真正含義,便認為行思一味的考察他,自己卻不開示一句,表示不滿。行思這才告訴他:我盡可以把我的禪法告訴你,但那僅僅只是理論,要想弘揚禪法,需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即與事實本身——傳法實踐接觸,才能總結出自己的一套哲學體系。所以說,所謂的“未在,更道”不是說:你沒有說全面,需要繼續說。而是說你只有別人的理論,缺乏自己的實踐,需要繼續“道”(還欠了點火候)——到實踐中體悟。
石頭希遷傳法時,也運用“不肯承當”來教導學人?!毒暗聜鳠翡洝肪淼谑摹短吨菡刑峄劾识U師》中載:
師承命回岳造于石頭,問:“如何是佛?”石頭曰:“汝無佛性。”曰:“蠢動含靈又作么生?”石頭曰:“蠢動含靈卻有佛性?!痹唬骸盎劾蕿槭裁磪s無?”石頭曰:“為汝不肯承當?!睅熡谘韵滦湃?。
行思不僅是個教師,更是個教育家。他教育學人,不會只教授給他們具體的知識,而是要求他們把自己的禪學思想活學活用到傳法活動中,讓他們在實踐中建立起符合他們自身知識水平和傳法活動對象的一套思想體系。
行思為何要要求學人到實踐中去體悟,建立適合于自己的禪學體系呢?這與大乘佛教的特點——自利利他有很大關系。太虛大師在文章《純正的佛法》一文中就曾說:“佛法慈悲:要在人我之相徹底已無,故自他之對待不起,依平等智發同體悲,自利利他無二無別!”大乘佛教與小乘佛教的區別之一就在于一個講求自利利他,一個則是獨善其身。禪宗以大乘佛教之自度度人為基本準則,慧能在臨終時曾交代門下學人要時刻掛念眾生:
門人問:“大師今去,留付何法?令后代人如何見佛?”六祖言:“汝聽!后代迷人,但識眾生,即能見佛;若不識眾生,覓佛萬劫不得見也?!?/p>
正是因為禪宗諸人以自利利他、拯救眾生為己任,因此,禪師教學人禪法之根本目的便是讓學人弘揚自己的“正宗”禪法,破斥“異端邪說”,使得眾生由迷惘、歧途得解脫,最終發現“佛性”。故而,學禪者在學成或禪師遷化后,一般不會長留于原地,而是隨處住山或到各地弘法,行思得慧能法后回江西弘法;希遷駐錫于衡岳山之南臺,有學人來參學,輒為教導;馬祖道一離南岳懷讓后在江西、福建各地設壇弘法,駐南康龔公山20 年;神會到兩京弘慧能之禪法,不避權貴;慧能蟄伏于民間多年,仍不忘弘揚五祖弘忍之傳法。這些禪師之所以如此,其根本便是來自于大乘佛教自利利他的精神宗旨。行思教學人從實踐中發現適合于自己的思想,最終目的也是使自己的禪法能夠幫更多人得頓悟。從大乘佛教的自利利他的特點來看,“恐以后無人承當”之公案,與其說是讓學人從實踐中獲得適合自己的禪法,不如說是讓學人培養起使眾生得解脫的責任心和擔當精神。
《祖堂集》、《景德傳燈錄》、《五燈會元》均記載了“床下大斧”的公案(有的成為鈍斧),大意是行思即將圓寂,讓希遷持書信前往師弟南岳懷讓處,并告訴他要速去速來,如果來遲了,就得不到床下大斧(行思衣法)。有學者推測行思要希遷送書信于懷讓,是行思知道自己即將順化,想把希遷這唯一的傳法子嗣托付給同門師弟照顧,這從后來希遷住于衡岳山時懷讓百般拉攏便可體現出來。希遷持書信到了懷讓那里,書信還沒有送到對方手上,就先問懷讓:
“不慕諸圣不重己靈時如何?”讓和尚曰:“子問太高生,向后人成闡提去?”師對曰:“寧可永劫沉淪,終不求諸圣出離?!?/p>
所謂“不慕諸圣,不重己靈”指的是向外不聽信權威,向內不恃己心。懷讓認為這個學人太狂傲,如果向外不尊敬佛像、經典,向內不修自性,很容易成為“一闡提”人。“一闡提”即無成佛之性,《佛學大辭典》載:“為無成佛之性者。舊稱,一闡提。譯言不信。是不信佛法之義。涅槃經五曰:“無信之人,名一闡提。一闡提者,名不可治?!蓖逶唬骸耙魂U提者,斷滅一切諸善根本,心不攀緣一切善法?!蓖旁唬骸耙魂U提者,不信因果,無有慚愧,不信業報,不見現及未來世,不親善友,不隨諸佛所說教戒。如是之人,名一闡提,諸佛世尊,所不能治?!睉炎屓绱烁嬲]希遷,希遷聽后非常生氣,發憤說寧可永遠受輪回之苦,也不會聽從“圣人”的言教(意為因緣不契,不愿意受教)。連書信都沒有給懷讓就匆匆離開。希遷沒有完成行思布置的任務,反倒回來向行思要“床下大斧”,行思不說話,只是垂下一足,希遷便作禮而退。有學者認為行思這么做是表示對希遷的印可,筆者認為這是不成立的,因為這件事后有謁語:“斯之要旨,豈劣器之能持?”走到“社會”上弘法必會遇到形形色色的人物,只有錘煉自己的性格,讓其自性能屈能伸方能立于天地間,而希遷對自己的師叔尚且不敬,又怎能擔負起弘法的重任呢?因此,當行思知道希遷沒有把書信交給懷讓時,便“垂一足”,意謂佛法能知一守一足矣。希遷受到了啟發,不久之后便辭別行思,前往南岳懷讓處接受繼續教育。
青原行思留存于世的作品及后世人的專門著述不多,就目前的資料來看,行思主要的教育思想:一是從實踐中獲取真諦;二是培養學人的擔當精神;三是自給自足的農禪思想。雖然行思主要繼承慧能之教育思想,但亦有創新之處:慧能為人說法時,還是以“普說”、直說佛法大義為主,即大眾齊聚于法堂,禪師為大眾說法,而到了行思、懷讓時代,師徒之間一對一的問答逐漸變多;慧能為人說法時,多是引經據典,以佛經、權威之言來為自己的思想作詮釋,而行思則很少直說佛法大義,更不引經據典,而是以巧說、私說為主。
【2】(五代)靜、筠,《祖堂集》,《禪宗全書》第1 冊,臺北:文殊出版社,1988 年版
【6】毛忠賢,《中國曹洞宗通史》,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6 年
注釋
1.胡適,《與柳田圣山論禪宗史書》
2.印順,《中國禪宗史》,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2 年,第131 頁。
3.藍吉富,《禪宗全書》第2 冊,臺北:文殊出版社1988 年,第91 頁。
4.(五代、宋)釋延壽,《宗鏡錄》卷九十七
藍吉富,《禪宗全書》第9 冊,臺北:文殊出版社1988 年,第801 頁。
5.(宋)普濟,《五燈會元》,蘇淵雷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4 年,154 頁
6.印順,《中國禪宗史》,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2 年,第46 頁。
7.鈴木大拙.《禪學隨筆》 二 《禪佛教》
8.釋太虛著述.《太虛大師全書》第1 冊. 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8 年,第143 頁.
9.(唐)慧能,《壇經校釋》,郭朋校釋,北京:中華書局,1983 年,第108 頁.
10.讓便喚侍者曰:“你去東邊仔細看,石頭上坐底僧,若是昨來底后生,便喚他,若有應,你便道:‘石上憉惇子,堪移此處栽?!笔陶叱执酥]舉似師,師答曰:“任你哭聲哀,終不過山來?!保ㄋ{吉富,《禪宗全書》第1 冊,臺北:文殊出版社1988 年,第504 頁。)
11 藍吉富,《禪宗全書》第1 冊,臺北:文殊出版社1988 年,第504 頁。
12《佛學大辭典》,https://foxue.supfree.net/lcd.asp?id=533
13 毛忠賢,《中國曹洞宗通史》,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6 年,第48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