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思宇 上海大學歷史系 上海 200444
中國娼妓現象的發展,同世界其他地方的大體相似,主要經過了“巫娼”(即宗教賣淫)、官營娼妓、私營娼妓三個時期。清末的上海經歷了前兩個時期的發展轉變,到達了第三個時期,也就是私營娼妓最為繁榮的時期。伴隨著經濟與文化的發展,當時上海的青樓娼館,無論是在數量還是質量上都甲冠全國,分門別類,不勝枚舉。其中有上等的書寓、長三,與官員、富商、名士等交往,她們的住所是當時上流社會的一個重要社交場所;中等的如幺二也接待商店伙計、工廠工頭等普通嫖客;下等的如花煙間、咸水妹、臺基等更是數量眾多。
上海的妓女數量之多、種類之多,可以說一度成為當時這個城市繁華的標志之一。在那時,上海發達的妓業可以說是上海商業、文化生活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道光之前,為了滿足來此貿易的商人的需要,上海已經出現了一定的船妓業,但并未成為一種區域文化的組成。但伴隨著上海開埠,“十里洋場”的格局逐漸形成,上海的娼妓業得以迅速的發展。據1865 年,上海工部局在《字林西報》上的報道,當時租界之內有華人住戶10063 家,其中668 家為妓院,幾乎占了總戶數的十二分之一,這里還不包括煙館的花煙間和不為人知的暗娼。此后,妓院隨著租界的擴張而不斷擴張,到了60 年代,略有名氣的妓院就有1500 家,不由得令人驚嘆。“妓女之流,何代篾有,未有如今世之盛。然他處不過論十論百,猶僻處于背街曲巷,稍知斂跡,驟然過之而不覺,未有如上海之盈千盈萬,遍于大市通衢”。
這些在上海從事娼妓業的女子,大多來自上海周邊的江浙地區,由于天災人禍,自愿或被迫的加入這個群體。傳統的江浙地區,人口眾多、土地缺乏,自然而然的,女性耕織并重,是當時家庭經濟的重要勞力。而隨著現代工業技術的進入,上海租界中機器化生產逐步發達,使得傳統手工業迅速衰落,使得以手工織布制絲為生的個體農家大量破產。與自然經濟解體同時的,還有太平天國戰爭,更使得大量人口流離失所,在這一背景下,許多年輕女子或是被家人賣給“養瘦馬”的人,或是自愿委身妓院以求生計。當然,也有部分出生大家,家道中落的女子,如小說《九尾狐》中的李三三,“家世極好,她的父親是個翰林,……后來父親死了,家道也窮了,被她娘帶到上海,投親不遇,才做這行生意”。還有《海上花列傳》中的趙二寶,來滬尋兄,因為愛慕豪奢而“做起生意”。但是普遍的,都認為這群女性是被當時耽于享樂的城市社會風氣所耽誤,如《上海縣竹枝詞》中就有這樣的觀點,“世界銷金第一鍋,滬城斗大賽西湖。誤人走入淫邪路,坑害良家子女多”。
當然,在惋惜這些女性遭遇的同時,更重要的是對這一不復浪漫外衣,純粹以金錢盈利為目的的性關系的諷刺與厭惡。不同于文人士子對妓女的佳人之念,上海社會民眾對妓女的更多的是批判與鄙夷。在當時的通俗小說中,盡管也有部分如,《海上塵天影》、《風月夢》等描寫了才子佳人的悲歡離合,剩下的包括《海上花列傳》這一寫實主義的描寫,其他的狹邪小說或出于暴露、或出于勸誡都充滿了對妓女淫賤貪婪的描寫。如《海上花列傳》的作者即在《例言》的首句表達了自己的觀點,“此書為勸誡而作,其形容見致處,如見其人,如聞其聲。閱者深謂其言,更反觀風月場中,自當厭棄嫉惡之不暇矣”。如果說《海上花列傳》中的描寫還有勸誡世人之意,其余的如《九尾龜》、《九尾狐》之類的小說,則充斥了低俗與放浪的社會紀實。“龜有九尾,狐亦有九尾;九尾龜有書,九尾狐不可無書。他為一個富貴達觀寫照,因其幃薄不修,鬧出許多笑話,固與他題個雅號,叫做《九尾龜》;我為一個淫賤娼妓現形,因其風騷善媚,別有許多魔力,故與他取個美名,叫做《九尾狐》”。這兩部書,一部從嫖客的角度來教導如何在不同的妓女身上花錢,從而磨練成一個浪蕩子,另一部則直接描寫一個妓女如何淫賤放蕩,滿足自己的情欲與物欲。
然而,不同于對于妓女放浪生活略帶惋惜但更為嘲諷的通俗小說,大量大眾媒體中對于娼妓故事的記載,則體現了當時社會思想的另一個組成部分。當時洋人所有,華人經營的《申報》則體現了當時民眾對于妓女的另一種態度。
清末,新聞媒體中所描述的妓女大多為被鴇母迫害的年輕少女,所記述的故事也以鴇母對她們的虐待為主。如《申報》1908 年1 月25 日就有這樣的記述,“惡鴇宜懲。小東門如玉所開之花煙間,有煙妓金翠寶,僅十四歲被批接客,肆行毒打,翠寶趁隙逃入濟良所”。還有1905 年11 月18 日的報道,“濟良所女董送被龜凌虐之金玉蘭至廨請訊供年十八歲原籍北京來申六年被惡龜李少甫毒虐”。這兩則報道中,對于兩名女性被虐打的原因皆沒有描寫,所強調的都是女性受虐待的結果,很是能引發讀者的同情。
而在這些大眾媒體中,對于妓女,尤其是雛妓被虐的社會事件的報道中,很是強調對于鴇母的處罰。這些處罰主要以罰款,失去妓女的人生控制權和游街為主。關于罰款和鴇母失去妓女控制權的事件報道,起因多為違章拉客,如《申報》1905 年5 月18 日的報道,“捕解拉客雛妓周王氏王巧仙李其寶三名”等。這些報道中,違章的責任皆在鴇母身上,顯然有將大眾厭惡感置于鴇母身上的意圖。對于凌虐妓女的事件報道中,則花了大量的篇幅,記錄對于鴇母的處罰,“毒虐妓女塞桂芬之惡鴇陳老三。將鐵釘釘入女之鞋中,令其艱于步履。為上海縣主汪大令拘提到案。現定于日內判令在城內、南市各處游街一日,以示儆戒”。“凌虐妓女塞桂芬之惡鴇陳阿金即陳老三……前晚提案,復詰數語。判用蘆席枷枷示。交捕帶往城內各街示眾一日,再發英界游行三日,南市游行三日再在濟良所前示眾三日期滿再核”。
不同于傳統文學中對于娼妓與嫖客生活的描述,這一時期的大眾媒體更多的是強調了鴇母的惡劣、慘無人道、貪婪、唯利是圖、狡猾,對妓女本身的非議不多。但從一些鴇母的供認中我們可以發現,她們手下的雉妓常常是自己的女兒或者親戚,她們的凌虐可能就令人費解。與其探究惡鴇的是否普遍存在,不如將其視作一種文化隱喻即一種對舊制度、糟粕的隱喻式批判,相比年輕貌美的女性們,年老兇惡的鴇母顯然更能讓人產生厭惡感。用她們作為一種落后的代表,而把年輕女子視作落后的犧牲品,沒有比這樣更合適的了。作者或編輯執意要營造出一種普遍性的,已經抽象出來的惡鴇形象,這可以看做是近代化啟蒙的必須,但這種營造肯定是要和大眾所思所想相合拍,否則難以引起共鳴。
雖然賀蕭在《危險的愉悅》中曾談到“在類似的故事中,妓女的苦難都被歸咎于一個惡老鴇的虐待,而不是娼妓業本身所具有的危險與恥辱”。相比于之前的狹邪小說,妓院的罪惡性已經被濃縮到鴇母一人身上,雖然娼妓違章在大街上拉客的報導依舊頻繁,但報道本身對雉妓沒有明顯的批判語調,有時甚至會把矛頭直指鴇母。但是大眾媒體中對于娼妓業女性受壓迫的描寫同樣蘊含著對娼妓業以及其從業者的貶低。上海娼妓群體在政治、文化中的許多進步嘗試并沒有得到大眾媒體所表達的平等、開放態度相對應的認可。
妓女的辦學嘗試始于“梁溪李寓”李詠和“藍橋別墅”張寶寶等人倡導的“改俗半日學堂”,時間大約在1906 年四五月間,據《新聞報》的評論,“至若妓界李寓等,亦沾染文明之化,有女子半日學堂發起之議。平康領袖,贊助居多,是激動中國女界有獨立之精神也。然則中國女界,無論貴賤,至今日已有愛國思想獨立精神矣”。文章將李詠倡議妓女半日學堂與慈禧提倡女學、女界聞人吳芝瑛倡導女子國民捐相提并論,作為女界文明開通的明證、強種強國的預兆。但來自各方面的反對聲音顯然超出了作者和青樓女子的意料。
1906 年6 月8 日,《新聞報》刊載了《何暢威太守上學務處書》,申明“夫學堂非不可立,而妓女非立學之人,而此時又非彼等宜立學校之時代”。其具體原因,則認為中國女學方在萌芽,此妓女學堂一出,其他女子學校必受牽連,頑固之人必將二者相提并論,如此全體女學都會聲譽墮地,前途大受損害,“女學萌芽,因而摧折;女學基礎,因而破壞”。何暢威反對上海設立妓女學堂的又一原因,則是認為國外女學雖然發達,但從無開辦妓女學校的先例:“于妓女組織學校,則環球所未聞”,因而諸如李詠輩的舉動“亦可謂教育界之怪現象矣”。在呈文最后,何暢威建議學務處“會商滬道,婉詞解散,俾中國女學之榮光,不致為細人所摧敗”。 再這樣的情況下,改俗半日學堂的嘗試,顯然是無法繼續進行的。
同樣的1912 年“青樓進化團”的興辦同樣在批判與否定中漸漸銷聲匿跡。這一學校建立的目的本是“使花叢姊妹及附屬人(娘姨、大姐等)皆知本團之有益于花界,贊成入團,并將在團女子送入本學堂肄業。務令人人得有智識學力,無論已從良未從良,均可自謀其生計為目的”。5 月30 日進化團的名妓柳如是在五馬路(今廣東路)丹桂戲院串演《梅龍鎮》一出,結束時祝如椿、張曼君等九人登臺高唱:“姐姐妹妹大家來獻計,為今日兮提倡青樓進化計,愿我姐妹努力進行休自棄,他日達到完美地,大家多歡喜。”此次演出,即籌得l000多元。大家選舉出來以柳如是、張曼君為正副理事長的理事會,由理事會租賃校舍,聘請教師。該校自8 月19 日開學,共有50 余名妓女入學。但是在當時的學界,包括婦女進步團體眼中,這依舊是荒誕的,《婦女時報》上就有文章批判,認為妓女“為人道之蟊賊,會社之蠧蟲”,又如何可能參與進步活動,進入女學界?
以今人的眼光看,晚清妓女興辦女學,參與并推行新式教育的行為無疑是進步的,然而她們所遇到的巨大阻力,表明了當時大量進步媒體所推行平等與啟蒙的思想更多是理想化與理念上的。戊戌變法以后,新式學堂以革故鼎新為榮耀,積極摒棄纏足等各種陋習,男女平權之說也開始被提起。在新學的贊成者眼里,“學生者,人類中之最尊貴者也”,實際上就是將當時人們認為“低賤”的娼妓與“尊貴”的學生相提并論,這顯然是他們不能接受的。
在當時上海的娼妓團體中,投身女學影響最大,結局相對成功的記載,僅有被譽為上海灘“四大金剛”之一的金小寶,但對于其經歷的記載則多見于時人的筆記小說,包括狹邪小說中。根據這些小說推斷,金小寶曾化名曹文變于城東女學堂學習,有曾在某個教會女子學校短暫學習,也曾用名昭昭于育賢學堂中學習,也有記載說她曾改名景肖豹在某個南方女學堂中就讀。金小寶的多次求學經歷皆是由于其妓女身份的被發現,或被勸退,或是自身因不恥而退學,真正完成她在社會眼中由妓女向女學生轉變的依舊是她與陸守經的婚姻。
可以說,無論是妓女團體辦學的嘗試,還是金小寶個人的求學經歷,她們都始終被歧視所包圍,并且很快的陷入困境。而以金小寶個人而言,盡管其才學和勇氣在當時的娼妓群體中都實屬罕見,但其嘗試融入進步團體中的第一件事即是通過創造一個新的身份以遮掩其娼妓的背景,這一行為顯然是對自身身份的否認。而其最后成功的決定性因素依舊是通過與男人的婚姻從良,經歷一個從妓女到人妻再到女學生的身份轉變。在這樣的情況下,金小寶的成功顯然是個難以復制的幸運。
甲午戰敗使得救亡圖存成為晚清中國最為急切的一個問題,當時的社會精英認為,“天下積弱之本,則必自婦人不學始”,因此女性的教育問題是當時救亡路上祭出的一面重要旗幟。同樣的,當時上海妓女參與辦學的出發點之一,也是啟蒙與救亡。在改俗半日學堂創立之初預想的妓女今后的家庭生活中,就認為,她們也是家庭教育之母,只有自己掌握了知識,才能教養好后代。可見當時的娼妓群體將自己視作進步力量的一部分。
在同樣的歷史背景下,晚清的娼妓群體對于政治事件和社會問題,表現出特別的熱情。1907 年,上海名妓張寶寶在張園的賑濟會中,“當場慨贈十金,并擬于姊妹另集鉅資,以作臂振”。但這一善舉被同在現場的女學生反對,“語侵青樓中人,寶寶聞而忿甚,以為我輩墮落風塵,大半出于不得已,今乃不分皂白,一概抹煞,實為有心詆毀”。為了反駁這位女學生的觀點,張寶寶聯合上海娼妓界,“獲貲二萬金,悉由會董匯解災區”。據時人記載,當時張寶寶在與女學生辯駁時曾說,“每聞志士演說,動稱’吾四萬萬同胞’云云,請問吾輩妓女,是否亦在四萬萬之數中?茍其亦在同胞之列,則不應輕之賤之”。
上海光復后,張俠琴、唐天琴等青樓妓女在革命風潮的激蕩下創辦了中華女子偵探團養成所,準備為革命軍收集情報而培養間諜。入團的條件是年齡在16 歲以上30 歲以下,粗通文字者。計劃先在養成所訓練偵探知識三個月,養成偵探人才,再赴前敵,探取行軍時之敵情及國際上之秘密。雖然北伐戰爭不久因南北議和迅速了結,該團未能正式啟用,但這充分說明了當時上海的娼妓團體具有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并非孤證。
無論是張寶寶對于“四萬萬同胞”一詞的高度敏感,還是當時上海娼妓群體對于進步行為的主動參與,都從側面表現出她們自身的身份焦慮。在大部分的公共活動中,無論她們如何積極參與,良賤之別始終存在,通過愛國舉動,謀求大眾認可及尊重在很大程度上只是她們單方面的愿景。
就如同改俗半日學堂的章程在報紙上公布后,《南方報》刊文對此事的批評與嘲諷,“以卑劣之人格,而忽置身于文明;以猥賤之生涯,而忽從事于教育,此其怪現象之不可思議,孰有甚于半日學堂者乎?”此文的作者無疑在當時有巨大的道德優勢,“妓女之人格果為何等人格乎?朝歌暮舞,取悅于男子而唯恐其不工,此豈能成為享有完全之自由權者?”因此妓女在某種程度上是徹頭徹尾的墮落。
在新文化、新道德的眼光下,妓院逐漸不再被視為是一個社交場所,相反,它代表著中國骯臟和見不得人的陰暗一面,因而有必要隱藏起來。而妓女則“被廣泛地表述為社會問題的化身,妓女代表受踐踏、妨害治安,代表危險。改革者經常斥責娼妓業剝削婦女,是國家的恥辱,甚至就是中國國力單薄的關鍵問題之一”她們的身體是病態的、不衛生的、任人踐踏的,本身就象征著中國虛弱的標志,賣淫嫖娼則是社會腐敗墮落的表征,與其他陋俗一樣有待掃清。這些話語的背后是對身體和靈魂的徹底改造:從此之后,妓女如要愛國,將不再只是發表宣言這么簡單,而將意味著她們不可能繼續當一個妓女。概言之,她們不能既愛國又是妓女。
根據凱瑟琳·巴里在其著作《被奴役的性》中對于當代賣淫行為的研究,賣淫是一種持續相當長時間的性剝離,它把性與人分離,把女性與她們的身體分離。“賣淫行為的開始都是一種身份的疏遠策略,即婦女們把她們自己的感覺——也就是她們自己,人性,個性特點,她們所了解的自我——與賣淫行為分離”,而“身份的疏遠是從將自己與家庭、家人和正統社會分離開始的”。因而傳統的,與職業賣淫行為相聯系的娼妓群體不需要真實的名字,不真正的將情感投入,也通常不參與與生計無關的其他社會事件,這都是為了將賣淫行為對自己的傷害降到最低。然而,晚清巨變中的社會推動她們走向前臺,通過奉獻自己的熱情與財富來緩解她們自身的身份焦慮感,而這些付出并不能從本質上給她們帶來社會權力與地位的提升。
中國的近代化是傳統思想與啟蒙思想不斷糅雜,共同演進的過程。在這一進程中,上海的娼妓群體,即是低賤的又是崇高的,她們同時是待拯救的與有力量的,這一復雜的社會屬性正是當時娼妓群體對于存在的焦慮所造就的。而在當時被普遍接受的觀點中妓女,正被認為是婦女中受壓迫和自身罪惡最深重的、其身體和靈魂都有待雙重拯救的個人,如不經脫胎換骨將沒有資格在這個新社會中存在下去。所以她們的努力,最終都不能真正指向社會地位的提升和自身命運的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