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施然
拉開清晨的窗簾,被紛揚的
大雪驚呆。灌木叢上
失去鳴叫的小鳥
在密集的落雪中翻飛
車流無聲,開往同一個方向
我在露臺上裹緊睡衣
無人注意到我在這里
我感覺到陌生,和渺小
我的親人和朋友,此時
在地球的另一端忍受
太陽的炙烤。他們穿梭在打印機和
小山堆般的報表,接聽電話
處理繁瑣的事物。車流、地鐵
將他們擁堵在一起
我們在人群中渴盼著離開
渴盼孤獨,重返個體的原初
但我們無法擺脫
自身屬性的擁有
我們獲取,又失去
我們走近,又遠離。周而復始
直到再無可失去。現在,多瑙河畔
車輪不息但世界靜止
雪花一邊飄落,一邊消融在樹叢里
走到這里,就停下吧
甜蜜的野芭蕉一串一串
連紅河都拐了一道彎
木棉花就開在追風山上
我愛她們坦蕩蕩的姿態
我們已經在人間
走得太累
要允許我脫下塵世的鎧甲
換上傣家的粗布裙
竹籬下,月光縱容一顆松散的心
要允許我隱居
但不厭世。如果雨再大一點
要允許我宣紙上走筆一半的茶花
就此擱下
——致海男
沿著妝鏡形的金湖往前走
白云呼嘯,天光在湖面上
重復折射出錫光
陰山上,諸鳥起起落落
從我的心尖兒上飛起
落在鬼柳樹下好人家的院落
三角梅在那里靜靜地開
仿佛我的異族姐妹無聲的叫喚
一切都完美得讓人心悸,除了
一場邊下邊融進湖水的落雪
你與我,只隔著一場紛紛揚揚的雪
以前布拉格只存在于
米蘭·昆德拉的作品。現在
我是如此接近它
冰冷的波希米亞細雨
哥特式的圣維特大教堂
里面安放著被皇帝
扔下查理大橋的圣約翰遺體
——總是這樣,信仰的船頭
常常有人試圖用暴力撥轉
假若,許我們以上帝之眼
你會看到人類螞蟻般的
爭斗、猜疑、貪妄
世世代代
不倦不休。即便如此,我們存在
這一切才被賦予意義
就像此時的布拉格老街
煤氣燈在石頭鋪成的路上
給出溫度。雨為整座城市拋光
又在我們頭頂的傘面上
濺起好看的雨霧。而輪廓清朗的
捷克姑娘,臉上泛著做愛后的紅暈
她迎面凝視我的一瞬
褐色的雙眸
閃亮。又如此平靜
雪山突然出現。像凝固的
巨浪。眾神狂暴的戰爭早已平息
湖水靜如一面赫拉丟棄的鏡子
鎖著上億年光澤
抬起頭,展翅欲飛的宮殿還在
但權力消失了
高貴的路德維希二世消失了
但國王憂郁的藍眼睛還在
在阿爾卑斯山,我按住起伏的胸口
大口呼吸著
我的靈魂分裂成12個
一個,在雪地尖叫著打滾
另一個飄進凜冽的空氣
轉眼就消散了形跡
把自己舒服地安置在HB啤酒館
木質的長椅上。著名的德國豬肘子碩大
金黃。那個帶領特種兵
生擒過薩達姆的美國人,切開焦脆的外殼
用餐刀將黃芥末
抹在緊湊的紅肉上。他低頭親吻
他身材嬌小的上海妻子。后者
正不動聲色地施展她中國女人的魅力,給
桌對面的幾位
BMW公司的德國帥哥。其中一個
轉向我:“讓我來猜猜你的年齡”?
“哦,你太客氣了
歡迎你去中國”。“為什么叫石家莊?
因為它是用石頭壘成的”
碰杯。歡笑。間或用閃亮的刀叉
送一點點豌豆泥到嘴里。拱形大廳中央
巴伐利亞樂隊起勁地鼓蕩著空氣
麥芽香的黑啤酒泛著迷人的泡沫,在容納
一千名食客的慕尼黑皇家酒館,轉化成
腎上腺素——多久沒有如此大聲地笑過?
就在今晚,夜色除去它嚴肅的外衣
星星自在地旋轉。而我靈魂的白鴿子騰空飛起
俯看,那個熟悉的身體
快樂地坐在一群陌生人中間
奧威爾小城灰色的寂靜里
天將雨未雨
老教堂打著盹,黑烏鴉從大片的麥田上空
遁去行跡
但麥浪仍在洶涌喘息
一如1890年
你一槍將自己腦袋擊穿前
“我的腳步在搖晃
畫筆幾乎從我的手指間滑落”
現在,隔著語言的藩籬
我仍然毫不費力地
從林立的墓碑中認出你
扭曲旋轉的穹廬下
常春藤像一整張棉被,覆蓋著
泥土里一對好兄弟
這人間稀薄的暖
我停駐,捧出
心中敬意的向日葵
然而,在這渾沌的人世
誰又不是依賴稀薄的暖活著
官員、剃頭匠、妓女、郵遞員
“沒有誰能真正地懂得另一個
唯有死亡包容一切”
墨綠色的天鵝絨墻布,水晶吊燈
整層樓的法式家具都泛著十九世紀光澤
我愛這臺式琺瑯座鐘后
中國清朝壁畫的奢華——這一切
符合“哥特式色情暴力”的描述。也配得上
書桌上那支冷峻批判的鵝毛筆
或許,空氣中還有尚未消失的咖啡
香氣?對此,我毫不懷疑。十七歲
初讀《悲慘世界》,公園長椅上的白衣女子
珂塞特,曾給我水晶般的遐思
仿佛,無論在荒野,還是經歷
泥濘的暴風雪天氣,心中某處
始終閃著白色的光
我相信維克多以她為榮耀。就像相信她
曾以天鵝的舞步旋轉
在這綠色旅館的華麗地毯上——多年后
淑女,敵人,和情婦,俱安靜在墻上舊時光
而我的手指,在倒映出維克多·雨果的
橡木柜上,輕輕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