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業成
1
山西頭村在土改劃成分時,沒有地主,最高的成分是兩戶富農,這兩戶富農都是軍屬,開明人士,預先把土地全部獻出來了,土改時對他們秋毫無犯。這樣山西頭村就與其它村不同,沒有地主,只有貧下中農,也就沒有了階級,沒有了階級斗爭,這顯然是不合時勢的。這就讓山西頭村的階級斗爭工作沒法搞,階級教育也沒法搞,打靶要有個靶子,上吊要有根繩子,任何事必須有矛才有盾,教育下一代,如果問地主長什么樣?必須要找出一個地主,指著這個地主說:這就是地主,地主就長這個樣,這樣教育子孫才方便。如果回答:我們村沒有地主,不知道地主長什么樣,這顯然就沒有教育力度了。再者,沒有地主,哪里還有階級敵人,何以團結貧下中農一條心?這都給一個村的階級教育帶來不便。怎么辦?借一個!
借一個地主到山西頭村來落戶,這樣既有地主可斗,又有了階級教育的靶子,山西頭村也就有了兩個階級。從哪里借呢,通過公社到縣人民政府,從安東衛借來了一個地主,這個地主叫蘇日鳳,四十來歲,中等個,人有點胖。蘇日鳳一進村貧下中農就憤憤不平,窮人臉上都有菜色,他為什么面色光潤?分明是剝削人民吃香喝辣才養得這么好。他們從前仇恨地主沒見過地主,現在見著了,地主就是這樣的,他們在電影里見過黃世仁,見過周扒皮,眼前的這個地主仿佛就是黃世仁,就是周扒皮,貧下中農憤怒的拳頭舉起來了,要不是民兵攔著,所有的拳頭就要擂向蘇日鳳的腦袋了,地主的腦袋非開花不可。民兵連長杜培十一邊阻擋憤怒的群眾,一邊亮開嗓子喊:“貧下中農同志們,你們的心情,你們的階級仇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今天不是批斗老蘇的時候,請貧下中農放心,有的是時間和機會讓大家批斗。”不只是地主蘇日鳳一家人困馬乏,連民兵連長杜培十也累得不輕,他們是從百里外的安東衛把地主蘇日鳳一家押來的,半夜上路,過午日頭快落山才到。蘇日鳳一家五口,蘇日鳳和他的老婆,一個四十來歲的地主婆,一看就是個病秧子,頭發蓬亂,臉色蠟黃,有氣無力挺著個大肚子,手里領著一個,身后跟著一個,懷里還抱著一個。大家大口,沒有什么隨身家產,只有蘇日鳳背上背著的全家人的一點鋪蓋卷。這一家,活像領進村來的一群乞丐。兩個大一點的孩子都是男孩,看上去大的有六七歲,小的不過四五歲,老蘇老婆懷里抱的也像個男孩,肚子里懷的是個女孩,后來生下來叫蘇安。兩個男孩,怯生生的。
2
安東衛是個村,地處蘇魯交界,是個不為外界所知的村,可這個村有名頭,它曾是一座具有六百年歷史的海防古城,北有天津衛、威海衛,南有安東衛,是明代抗倭設立的三個衛。安東衛是魯東南海隅勝地和軍事要沖,得漁鹽之利,自古就是個富庶之鄉,所以出了很多富戶。蘇日鳳在當地算不上大地主,可是到山西頭來,便大得不得了。他在安東衛有什么家底,多少地,多少佃戶,多少傭人,以致還有什么罪行劣跡,這些通通沒有詳細的檔案資料,只有一個大致的估算,但這些都不重要了,只要他的地主身份就可以了,借的就是他這個地主身份,需要的也是這個地主身份。山西頭村沒有地主,需要這么一個地主階級,需要一個教材。
蘇日鳳一家到山西頭村來安家落戶,這是山西頭村歷史上的一件大事,從前這個村的居民都是逃荒來的,沒有一個富人,最早是江淮一帶徐姓難民流落到此,在此定居,以后又陸續來了李、高、王、張十幾姓,從安東衛遷來的蘇日鳳,是唯一富過的人。
蘇日鳳一家的到來,對山西頭來說,本是一件求之不得的事,甚至是個“寶”,可大隊書記、貧協主任、貧下中農代表,都為老蘇一家的居住發愁,說什么也不能讓他和貧下中農住在一起,就是說,村子里不準他住,住在村外也不行,一定要劃清界線,地主不應當有鄰居,更不應當與貧下中農作鄰居,討論來討論去,最終決定把老蘇一家安置在離村子三里遠的一座山上。這座山不大,叫廟子山,廟子山在山西頭村西北角。廟子山圓圓的像個土餑餑,有些瘠薄,山上長滿了小松樹,奇怪的是,這些小松樹長到半人高就不再長了。位置定下來了,選址又費了一番思量,放在山前不行,放在山后不行,放在山東不行,放在山西不行,為什么,這都不利于監督和管制,只有放在山頂上,他全家的一舉一動,從四面八方都能望得見,于是就把老蘇的房子建在了山頂上。廟子山沒有石頭,都是些沙磧黃泥,沙磧和黃土板結在一起,鎬頭都刨不動。大隊干部讓人把山頂稍微平整了一下,就給地主老蘇蓋房子。地主之所以有這個待遇,就因為他是借來有用處的,總得給他個住所。老蘇一家就臨時住在廟子山頂上了。這個山頂本來可以開拓得再大一點,住起來方便,但不能便宜地主,所以就只給開出了十平方米大小的一個院子。房子也不能多蓋,就蓋一間,這山上有的是地場,如果蓋個三間五間,房子像個房子,那又便宜地主了,從百里外借個地主來,不是讓他來享受的,所以決定只蓋一間房。但又不肯給他蓋一間正式的房子,正式的房子檐墻高度不能低于二米半,而且正面開門,非正式的房子門開在山墻上,這樣的房子叫瓜棚。山西頭村給地主老蘇蓋的一間房子就是一間瓜棚,瓜棚的門開在山墻上,為什么開在山墻上,因為瓜棚的兩面檐墻不足一米高,無法開門,門只有開在山墻上。瓜棚一般南北向兩端兩個山墻,老蘇家的房子門開在南面的山墻上。
老蘇全家一到山西頭村就在廟子山上落腳了,房子還沒蓋起來的頭兩天晚上,全家人就在這個山頂上搭一個草棚子過夜。本來給老蘇買了一口鍋,那么新的鍋覺得不適合給地主用,大隊保管李世松便從大隊部院子里找了一口舊鍋,是拌石灰用的,八印大鍋,鍋口有道紋,紋沒裂到底,做半鍋飯不漏,鍋在院子里日曬雨淋,生了一層黃銹。李世松把這口大鍋背上山,貧協主任高月來早在山上,問:“沒有碗?你讓老蘇捧著鍋吃?”李世松放下鍋,從懷里掏出一只碗,碗的里外都粘滿紅油漆,沒有刷,一時刷不掉,是什么人寫標語用完扔到墻角的,李世松變廢為寶撿來了。筷子不用愁,山上到處是樹枝,折來就可以用。李世松身后還跟著兩個社員,一個肩上背著麻袋底下癟癟的一點地瓜干(這瓜干是借生產隊的,以后分了口糧要還),一個頭上頂著幾件窯貨盆子,山西頭村有窯廠,殘次品一摞摞的,擱上幾分錢就可以隨便挑,給蘇日鳳安家是公事,不用花錢。兩個社員發牢騷:“搬個地主來,還要伺候著。”老蘇的新房子蓋起來后,里面用泥巴抹了抹,泥巴沒干,人就搬進去了。一間瓜棚,五口人,老婆肚子里還懷著一個,老蘇在山西頭安家了。老蘇在山西頭安家很重要,重要的是山西頭從此有了地主,有了地主可斗。
3
山西頭村有地主可斗了。這是廣大貧下中農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從前是沒有過的,從前非常羨慕鄰村有地主可斗。如果沒有地主可斗,人人都覺得缺少了什么,覺得階級覺悟階級感情沒有表現的機會,總之,他們就是覺得要有地主可斗,斗地主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內容。這會有地主可斗了,他們都有一種摩拳擦掌的感覺,急不可待地要享受斗地主的快樂。
山西頭這樣一個窮山村,所有的貧下中農受窮都是自己的原因,并不是因為有人剝削和壓迫他們,他們才受窮,理由是山西頭村里沒有一個地主,有兩戶富農都早早地獻出土地革命了,但是,人人都覺得苦大仇深,人人都覺得心里不平,都覺得自己有委屈,自己受過剝削和壓迫,對地主懷有刻骨的仇恨。這個從一百里外借來的地主,好像就是他們的仇人,剝削和壓迫過他們,他們一下子群情激憤,很多人便開始呼口號了:“打倒地主蘇……什么……”很多人還不知道這個借來的地主叫什么名字,聽到有人喊“蘇日鳳”,這才喊起來。
這個斗地主的場面是空前的,因為山西頭村從來沒斗過地主,這是頭一遭,全村的大人小孩全部到場,哪怕是能爬的,也要爬到會場。這場面太振奮人心啦,所有小胡同小巷子里的人都涌出來了,涌到大街的會場上。會場在村中大街中央,這個大街中段連著一塊空地,大街與空地一同作了會場,會場有一個水泥墻宣傳棚,高五米,棚上端有一副黃油漆標語: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下面是一幅大海升起紅太陽光芒萬丈油漆畫,這幅畫各村各地都是一個模子一個版式。宣傳棚一邊一個窄門,有外村來的宣傳隊演出,從左門上臺,從右門下臺。如果演的是快板書、表演唱之類,直接從左門上臺,在臺上蹦一陣跳一陣,然后從右門下臺,節目結束。如果演樣板戲之類,臺上還要拉大幕,有時候大幕一拉開,臺上的道具人物全齊了,大幕特別能給人一種神秘和震撼。但樣板戲只有過年才演,平常沒工夫排練和演出這樣的大劇目,只用來召開社員會、背語錄、進行階級教育宣傳之類,從來沒有真正的現場活生生的地主可斗。再者,平時都是在臺上扯一根繩,繩上掛幾盞馬燈,社員都叫它“保險燈”,因為有玻璃罩,不怕風刮,保險燈的燈光是昏黃的,不明亮,燈光不明亮就缺乏氣氛,不能振奮人心。今晚頭一回斗地主,換了汽燈,汽燈不得了,山西頭村的社員第一次用上汽燈,汽燈的燈光是雪亮的,不但把整個會場照得雪亮,連幾條街幾條胡同都照亮了,會場兩邊高高的大楊樹梢,也被照亮了,夸張地說,把整個山西頭村都照亮了、照透了。山西頭村的那一張張臉,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丑的俊的,全被這燈光照亮了,頭一回這么集中地亮相。社員陶醉在這燈光里,心里無比激動,這燈光給他們帶來一場精神盛宴,一種他們從未品嘗過的盛宴——斗地主。從此,山西頭村的社員有地主可斗了。社員們常年沒有什么精神生活,春夏秋冬,沒有不忙的時候,秋收剛完,還沒有來得及喘口氣,治山治嶺搞大寨田的任務就分派下來了。白天勞動一天,晚上總得有個精神生活吧,家里點不起燈,斗地主省了家里的燈油不說,又能在街上看人,這汽燈一亮起來,全場歡呼,地主蘇日鳳被押上臺來了,全村的貧下中農又一陣歡呼,他們都沒見過地主,都想見見地主長什么樣。
地主蘇日鳳被押上臺來,他就是給山西頭村全體貧下中農的見面禮,山西頭村的貧下中農有了一個地主可斗,填補了一個沒有地主可斗的缺憾。人們終于見到地主什么樣了,蘇日鳳長得并不出眾,沒有地主家大少爺的派頭,他年輕時沒有,現在四十多歲了更不會有,他只是一個中等個頭,剃了一個光頭,這是他一進山西頭村,山西頭村的貧下中農給他的見面禮,他們在電影里戲臺上見過的地主大半是光頭,所以也要給蘇日鳳剃個光頭。蘇日鳳稍微有點胖,雖然一臉的倦容,但不減豐潤,他穿了一件破襖,肘上棉花都露出來了,下身沒有棉褲。他好像是一個罪人,欠了山西頭貧下中農八輩子血債。
斗地主分三個步驟進行,首先由大隊貧協主任高月來簡要介紹了地主蘇日鳳在安東衛的家產情況。蘇日鳳家有二百畝地,三頭騾子,五頭牛,三條漁船,十個長工……就這足以引起民憤了,他確實是個地主,確實該斗。有人高呼口號:“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全會場的人一齊跟著喊。第二個步驟,由村婦女主任王桂花主唱《不忘階級苦》。婦女主任王桂花是個四十來歲的女人,她有一副男人嗓子,嗓門很大,她唱道:“天上不滿(布滿)星,月牙亮晶晶,生產隊里開大會,訴苦把冤申。萬惡的舊社會,窮人的血淚仇……”王桂花唱著唱著,眼淚下來了,地主就在眼前,她的階級仇一下子暴發了,她哽咽了,有人高呼口號:“打倒地主蘇日鳳!”全場的所有社員,全部舉起拳頭,高呼:“打倒地主蘇日鳳!”大會一開場就進入了高潮,貧協主任高月來激動得臉像下蛋的母雞。第三個步驟,是訴苦把冤申,這項內容有點撓頭,山西頭的貧下中農沒受過老蘇的剝削和壓迫,怎么能訴出苦來?貧協主任高月來發言了:“天下的貧下中農是一家,安東衛的貧下中農就是山西頭的貧下中農,蘇日鳳就好比黃世仁、周扒皮。”他舉起拳頭高呼口號:“打倒黃世仁!打倒周扒皮!打倒蘇日鳳!”全場人跟著高呼,第三個步驟圓滿結束了。最后,一位貧農的兒子,一個三十多歲的小伙子,窮得還沒有說上媳婦,上身穿著一個破襖頭子,下身穿著一條燈籠褲子,沒有棉褲,單褲兩個褲腿子灌風,鼓得像燈籠,所以叫燈籠褲子。他用一首主席詩詞作為斗地主大會的壓軸戲:
四海翻騰云水怒,
五洲振蕩風雷急。
要掃除一切害人蟲,
全無敵!
這個貧農兒子,從臺的這頭跑到那頭,一邊跑一邊嘴里掉字,像一頭烈馬,甚是煽情。
全村的貧下中農心滿意足,他們從未享受過斗地主的快樂,今晚終于享受到了。他們意猶未盡。
4
山西頭村實現了從無到有,從沒有地主到有了地主,有了老蘇這個斗爭的工具,這對大隊書記、貧協主任、貧農代表和全體貧下中農都是一種極大的滿足和成就感。從此以后,無論憶苦思甜,還是小學生作文,都可以做到有的放矢,地主什么樣,地主就在眼著,從前看不見,現在看見了。這不但階級教育可以搞好了,階級斗爭也可以具體顯現了。過去來了形勢,沒有地主可斗,干打雷,干著急,現在好了,一來形勢,就把蘇日鳳拉出來斗一斗,蘇日鳳順從得就像一只羊,說牽出來就牽出來。斗爭完了,讓他自己回家,哪天想斗,提前給蘇日鳳下個通知,不用民兵押送了,讓他自己到。冬天全村勞力上嶺搞大寨田,休息的時候,在工地的宣傳棚前就地斗地主,這個休息的時間也不能浪費了蘇日鳳這個資源。
還有一件從前辦不到的事現在也辦到了。就是四類分子掃大街。從前掃大街都是貧下中農自己的事,逢年過節,村里的衛生要搞一下,找幾個老頭打掃。自從有了地主蘇日鳳,這掃大街就成了蘇日鳳的事。每逢節日或有什么活動,蘇日鳳就一個人掃大街。山西頭村的大街只有一條,一條東西大街,寬不到六米,但街的空間看上去很大,因為街的左側有一條河溝,死貓爛狗都往里扔,河溝只有夏天雨季才淌水,下大暴雨還會發洪水,河溝與街面有一道石砌的墻,這石墻也就是路基,夏天洪水有時會漫上路面,灌到街右邊住戶的門里,整個大街都成了一條河。這條街東西長與村子的東西長相等,中間部位是村子的中心位置,有一個會場,一個宣傳棚,開會演戲放電影都在這里,是社員的集體活動中心。會場的右邊一戶人家戶主叫徐宣良,他家的外墻靠大街,外墻面上用水泥抹了一塊黑板,黑板上常有村里的重大新聞和上級宣傳信息。村里識字的人閑著都到街上看黑板報,走路的走到黑板報前也要停步幾分鐘看看黑板報上的內容。黑板報上經常抄錄人民日報上的社論,都畫了花邊,紅黃藍白各種顏色的粉筆在這個黑板上又寫又涂又畫,很吸引人,既吸引那些識字的,也吸引那些不識字的,那些不識字的見到識字的走到黑板前站著不走,便懷疑黑板上有重大新聞,每每湊過來打聽消息,讓識字的人念給他聽。有時候黑板報上換了新內容,花花綠綠的花邊和文字,不識字的人發現了,心里急,一時找不到人念給他聽,就把掃大街的蘇日鳳喊過來,讓蘇日鳳念給他聽。蘇日鳳識字,念得很流暢,聲音也很中聽,完全不像低聲下氣的蘇日鳳,氣色神態分不出地主還是貧農。這時人空子里鉆來鉆去的一群孩子記著開大會斗地主的場景,便舉起拳頭喊打倒蘇日鳳,蘇日鳳馬上停止念黑板報,也跟著孩子們舉起拳頭喊打倒蘇日鳳,但明顯是應付,喊完口號接著又給人念黑板報。蘇日鳳掃大街有三樣工具,一把掃帚,一把鐵锨,一輛獨輪車。打掃成堆的垃圾裝到車里推到村頭的溝里倒掉。
蘇日鳳與山西頭村的貧下中農都熟了,村里的大人孩子沒有不認識地主蘇日鳳的。村里男女老少,都叫他“老蘇”,開大會斗爭他的時候,會上也喊他老蘇。老蘇已經熟得成了山西頭村的人了,誰見了都要喊一聲老蘇,老蘇連連答應,就連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喊老蘇,他一樣答應,而且還要等著這個孩子對他有什么指示。老蘇有時和小兒子一起走在上山回家的路上,小兒子在前邊走,舉起拳頭喊:打倒蘇日鳳。老蘇跟在后面,也舉起拳頭喊:打倒蘇日鳳。路邊有人的時候,他們小聲喊,路邊沒人的時候,他們大聲喊。老蘇從來不主動與別人說話,從不隨便說話,無論掃大街還是在生產隊勞動,從不說話,都是別人問話他答話,別人說話他聽話。
斗地主有時是上級統一搞,公社的通知下來,村村都要斗地主,晚上斗地主,白天還拿地主游街。有時是村里自發的,沒有上級的號召,寂寞了,要斗地主活躍一下,事先通知老蘇,老蘇到時自己到場。比開會更熱鬧的是游街,給老蘇戴上一頂大紙帽子,還有老蘇的老婆,一個病秧子女人,把地主和地主婆一同拉來游街,把山西頭村的大街小巷都游到,全村的社員都到街上看熱鬧,孩子們拖拖拉拉跟著一大群,很多孩子很羨慕老蘇頭頂的大紙帽子,以為好玩。有時候病秧子老蘇老婆暈倒了,就派兩個民兵送回去,把老蘇老婆放在一個糞筐里,兩人抬著,三里地,送到廟子山頂,夠累的,剩下一個蘇日鳳,繼續游,直至盡意了,滿足了,才放老蘇回家,大紙帽子得留下,準備下次用。
5
老蘇的老婆到了山西頭,連肚子里懷的那一個又生了三個孩子。老蘇一邊挨斗,一邊沒耽誤傳宗接代。老蘇的老婆是個病秧子,最終熬不下去了,病死了,她死的時候最小的孩子才三歲。死了就埋在了廟子山上,山那么大,隨便埋。老蘇給妻子找了一個向陽的地方埋了,離門前不到一百米遠,地主老蘇從此又多了一個身份,他成了鰥夫。
老蘇有一大群孩子,四個兒子赤腳光腚,大兒子叫蘇同貧,從前叫蘇同富,二兒子叫蘇同下,從前叫蘇同貴,三兒子叫蘇同中,從前叫蘇同榮,四兒子叫蘇同農,本想叫蘇同華,他把富貴榮華換成了貧下中農。大女兒叫蘇安,二女兒叫蘇東,他還想生一個女兒叫蘇衛,可老婆死了,沒人給他生了。現在大兒子蘇同貧已經28歲了,二兒子也26歲了,最小的兒子13歲了。大兒子與二兒子都已過了婚娶年齡,都沒有說上媳婦,地主的兒子沒人跟。老蘇的家庭與從前不同的是,兩個兒子變成兩個光棍了。后兩個兒子還沒長大,長大恐怕也是光棍。
村子里斗老蘇的熱情不像從前那么高漲了,開始的時候,人們都覺得新奇,拿老蘇批斗,很開心,拿老蘇游街,很招人,后來人們對老蘇熟了,沒有什么新奇了,游街也沒有人看了,只剩下一群孩子跟著趕熱鬧。孩子們也不是因為老蘇,而是因為老蘇頭上的那頂大紙帽子,眼饞那頂大紙帽子。但老蘇做下了一件事,再次引起了一個高潮。
老蘇結識了一個寡婦,這個寡婦住在廟子山西,山西頭村在廟子山西有一個生產隊,住的都是姓高的,姓高有的一個寡婦,無兒無女,男人死了很多年了,孤苦伶仃,老蘇幫寡婦挑水,寡婦幫老蘇一家縫縫補補,日子長了,一男一女就縫補到炕上去了。一個光棍,一個寡婦,本來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但老蘇不同,老蘇和一個寡婦相好貧下中農不答應,因為這個寡婦也是貧下中農的寡婦,不能讓地主搞。于是把老蘇再次拿來游街,這次有了新罪狀,一定招人。但事情發生在秋天大忙季節,村里沒閑人,游街給誰看呀,就到坡里去“游坡”。山西頭村有十三個生產隊,這十三個生產隊的社員白天都在坡里干活,從東嶺到西嶺,從南嶺到北嶺,一群民兵押著老蘇游坡,這會兒斗地主和游街都已到了尾聲,已經不時興了,或者說不新鮮了,社員們都失去了熱情,再也沒有上級的鼓動了。老蘇要不是有了新情況,是不會再拿來“游坡”的了。棒勞力都到坡里忙秋收去了,民兵也都是些半大小子,干活上不了套的。老蘇的大紙帽子自然不戴了,但脖子上掛著一串破鞋,山西頭村的人把亂搞男女關系叫“搞破鞋”,這樣一到那里不用解釋,人們就知道老蘇是什么罪狀了。兵民連長杜培十帶頭,每到一個生產隊,社員們都停下手里的活,聽杜培十講解老蘇的罪狀。講完了,再到下一個生產隊。田野里沒有像樣的路,一會兒走阡陌,一會兒走地邊,一會兒走田埂,老蘇是個六十歲的人了,游了一天,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喘不動了,他要喝水,田野里沒有水,他已經蹲下了,走不動了,臉上流大汗。民兵連長杜培十正想辦法,恰好遇到了一個水庫,水庫里的水不多了,抗旱種麥把水都刮干了,只剩下了一個庫底,庫底到處是腳印,深深淺淺的大腳丫子,都是抗旱挑水的人留下的,水邊上有個打碎的尿罐,尿罐碴還能盛水,杜培十就用這個尿罐碴從庫底一汪渾水里舀了水讓老蘇喝,混水里游著一條螞蟥,杜培十彎腰從地上拔了一根草棒挑了出去,又用草棒在罐碴里攪了攪,看還有沒有螞蟥。老蘇渴極了,接過罐碴,不管臟渾,一氣喝干了。繼續游。一群放牛的小子,放下牛繩遠遠地跑過來,往老蘇身上頭上扔石頭,喊著打倒蘇日鳳,石頭、坷垃像雨點一般往老蘇的身上頭上飛,老蘇用手擋,杜培十也用手擋,杜培十連連呵斥,放牛的孩子們跑開了,一邊跑一邊呼喊著打倒蘇日鳳。老蘇的頭被打破了,流血不止,依然舉起拳頭跟著喊打倒蘇日鳳,杜培十從地上抓起一把土,按在老蘇的傷口上,血堵住了,繼續游坡。
6
老蘇的兒子一個個都長得不賴,大兒子蘇同貧,長得身大力魁,面色白凈,不愧為地主的后代,有大少爺氣派,可惜連個媳婦說不上,成了光棍。二兒子鐵隨老蘇,老蘇個頭雖然不高,但人長得不俗,從蘇同下的身上可以看到老蘇當年的英氣。女兒蘇安就是她娘的翻版,23歲了,是個美人坯子,讓村里的小伙子們著迷。可這個地主的女兒高傲,是個冷美人,就像她娘,即使拉出去游街也從不低頭,一個婦人,大庭廣眾之下,神態莊重自然,據說她的娘家是安東衛最大的地主,蘇安遺傳了她娘的基因,不但人長得漂亮且氣質非凡。她是在山西頭出生的,沒上過學,她跟母親學的字足以寫信看報。
山西頭村子離廟子山有三里地,村子與廟子山本來沒有人氣,隔著大片田野、深溝和亂墳堆,因為老蘇一家住在山頂,就把這山的人氣與村子的人氣連在一起了。村子與廟子山的路是老蘇一家走出來的,這條路連結了村子與山,一戶人家相當于一個自然村,社員把山西頭村的概念擴大到了廟子山頂。老蘇一家在社員心目中頗有位置,這個位置第一是老蘇這個不可缺少的地主角色,如果沒有他,山西頭村的貧下中農便缺少了很多精神生活,如果沒有老蘇掃大街,人們就不能及時感覺到節日氣氛,不能感到自身階級成分的優越,經常拿老蘇游街,村子里又增添了熱鬧。從另一種角度說,老蘇就是山西頭村的“明星人物”。再是老蘇家的兒子長得帥,雖然沒有姑娘愿嫁地主的兒子,但蘇家老大老二老三(老四還小)都是村里姑娘心目中的偶像。女兒更不用說,蘇安漂亮,蘇東同樣漂亮。蘇東雖然才16歲,已經楚楚動人。老蘇家的一群兒女把從村子到廟子山頂的這條路走火了,這條路上充滿了人氣,村里的姑娘都想在這條路上看到蘇家兄弟,小伙子們都想在這條路上看到蘇安和蘇東。這條路上白天黑夜都有人走,老蘇的三個大兒子都不在山上睡,那一間瓜棚睡不開老蘇全家,連腰都直不起來,老蘇的三個兒子、兩個女兒都到山下村子里找地方睡,地主的兒子也有一個生產隊干活的伙伴,他們到伙伴家里借宿。老蘇的女兒也一樣,到生產隊里一同干活的女伴家里借宿。他們走到哪里都引人注目。
山西頭村的小伙子們,夢里想蘇東的人已直攀姐姐蘇安。村里有許多小伙子想娶蘇安,娶蘇安是需要勇氣的,假若娶了蘇安,那就要有一個地主丈人,和蘇安生的兒子長大不能參軍,因為他有一個地主姥爺,這是影響子孫后代前途的大事。但是,有許多貧農的兒子托人說媒要娶蘇安,蘇安皆不同意,蘇安骨子里有她娘的基因。蘇安看上了村里一個大齡青年宋國興,托人牽線,宋國興出身也不好,上中農,山西頭村在沒有地主老蘇一家之前,除了兩戶富農,上中農就是最高的成分,宋國興曾在村子里任小學老師,因為出身不好后來被罷免了,白送他個媳婦他不敢要,這個宋國興活該打一輩子光棍。蘇安傷心難過之后,爬起來走了,誰也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過了三年,從吉林撫松來了一封信,讓老蘇全家去投奔。蘇安有下落了,蘇安還活著,蘇日鳳眼淚下來了。老蘇的四個兒子和小女兒蘇東都去了,老蘇不能去,老蘇是地主,是戴帽的四類分子。闖關東,從來都是男人的事,一個女子單槍匹馬闖關東,從滿人入關到現在,大概只有蘇安一個人。
7
在接到蘇安的信時,全家又哭又笑。兒女們哭過笑過之后,猶豫了,丟下老爹一個人怎么辦?這時的蘇同貧已經31歲了,這輩子就要毀在山西頭,要不是蘇安為全家闖出了一條路,四個兒子全完了。蘇日鳳活到六十歲,峰回路轉,終于見到了生機,他的表情嚴肅,五個兒女驚呆了,他們從未見過父親剛毅的一面。小女兒蘇東一時懾于父親的威嚴,終于忍不住,哭了:“爹,我不走!”蘇日鳳順手抓起一把菜刀,像拍黃瓜一樣拍在胸脯上:“你不走,爹死給你看!”五個兒女一齊跪下了。蘇日鳳用手擦著小女兒蘇東臉上的淚,對兒女們說:“是爹對不起你們,你們走吧,爹身體好著呢,五年不用惦記。”
蘇日鳳老了,病了,他已經六十多歲了,一個人孤零零地住在廟子山頂。他已經失去了勞動能力,也失去了山西頭村拿來批斗游街的功能,他身體已經弱得站不住了,這是誰也沒想到的,他為山西頭村的貧下中農“服役”了二十多年,山西頭村的貧下中農早已把他當作自己村的人,早已忘記他是借來的,村里給了他五保戶的待遇。只有無兒無女的孤寡老人才可以享受五保戶待遇,老蘇享受了。但后來老蘇死了,老蘇是因為難過才死掉的,讓他難過的不是他死了的老婆,是廟子山西那個寡婦,那個寡婦因為和他的事,老是被人笑話,有一天突然想不開就上吊死了,老蘇知道后,竟然也上了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