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夕雨
沒有對話,只有手勢、眼神和表情的交流,他就為聾啞人打贏了一場又一場“勝仗”。
唐帥的成長經歷頗為坎坷,1984年出生于聾啞家庭,父母均是因藥物失聰的后天聾啞人。為了讓他更好地學習語言,父親將他送到了外婆家。
唐帥從小很聰明,看過一遍的東西都能馬上記住,對手語更是無師自通。雖然父母堅決不讓唐帥接觸手語,甚至見他用一次就狠狠地揍他一回。但在唐帥奶奶看來,學手語是唐帥與父母溝通的唯一橋梁,私下里總鼓勵他練習。長大一點后,唐帥對手語的使用已經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
2004年,因為貧困,即將高考的唐帥決定輟學,掙到足夠多的學費再讀書。唐帥打工的第一站是上海,他憑借會唱歌的才藝,參加了“上海亞洲音樂節中國新人歌手大賽”,并以反串宋祖英的表演獲得了最佳新人獎。后來唐帥又漂到北京,很長一段時間每晚只能露宿在公交車站。走投無路時,他去找在北京外國語大學讀書的高中同學。在同學和幾位大學校友的幫助下,唐帥在北京外國語大學旁租了一間小屋賣盒飯。僅僅三個月,他就賺了近4萬元。
為感謝幫助他的朋友,唐帥來到北京外國語大學。在走廊的垃圾桶里,他意外地發現每一層都有很多自己賣的飯盒。唐帥認為大家是因為好吃才來買他的盒飯,直到他打開一些飯盒后,才發現很多盒飯根本沒動就被扔掉了。“我瞬間就明白了原因。”原來,唐帥做的盒飯不好吃,同學們想要幫助他才堅持每天買他的盒飯。那一刻,唐帥淚流滿面,深深把這份恩情銘記于心。
2005年,唐帥通過自考考取了西南政法大學法學專業,用兩年半時間,修完了4年的本科課程。2006年,唐帥受聘于司法部門,擔任手語翻譯工作。大學畢業后,他順利成為一名律師,決定幫助聾啞人進行法律咨詢和法律維權。
“聾人在法律訴訟中的處境,常人很難想象。”唐帥說。2016年5月,一位80多歲的老奶奶步履蹣跚地找到唐帥,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原來,老奶奶的女兒劉穎是聾啞人,因涉嫌偷盜一部蘋果手機被捕。在通過手語翻譯完成的筆錄中,女兒已經招供,但她告訴母親沒偷。唐帥調取審訊錄像才發現,嫌疑人堅稱“沒偷”,手語翻譯卻翻成“偷了一部金色的蘋果手機”。
筆錄和劉穎的表述為什么會出現截然相反的意思?唐帥認為,問題出在手語翻譯上。“很多人并不知道,手語翻譯并不一定真能和聾啞人交流。”唐帥說,“我國的手語大致分為兩種,一種是殘聯推廣的普通話手語;另一種叫自然手語,是殘疾人在生活過程中約定俗成的語言,兩者有莫大區別。”
“干了8年手語翻譯后,我果斷轉行做律師。”接觸了上千起聾人案件后,唐帥沒看見一個會手語的律師。一次庭審,唐帥直接打斷手語翻譯的演示,指出對方偷工減料,完全跳過了“庭審規則和被告人所享有的訴訟權利”相關內容的一大段。翻譯唰地紅了臉,他不敢相信,竟然有人會公開質疑他。
轉換角色后,唐帥常常飽受質疑。一次,唐帥為一個聾啞男性辯護。他在公交車上偷了一個老太太2萬元,這是老太太東拼西湊借來準備給患病的孫子做手術的。錢被偷后,老太太的孫子因腎臟衰竭死亡。
開庭時,唐帥看庭下密密麻麻坐著老人的家屬,大家神情哀慟,悲憤難平,有人指著唐帥大罵:“這種人渣,為什么要替他辯護?”唐帥從辯護席上站起,請求法官允許他講一個故事:“他的確做錯了,但他偷來的錢給一個好友的遺孤交了學費。孩子的父母也是聾啞人,在一次自然災害中去世。他沒錢,卻還想著幫助別人……”“好人與壞人沒有絕對的區分。”唐帥堅信,替這些聽不見、說不出的聾啞人辯護,是在維護他們應有的權利。
唐帥至今忘不了一個19歲的廣西聾啞男孩。他父母在新疆采棉花,沒有接受過任何教育,也沒人管他,更不會手語。在村里,男孩像野草一樣孤獨生長,因為餓得不行,為偷一小袋米而殺死了一個老太太。
公安部門找不到辦法審訊男孩,請唐帥協助。在高墻電網籠罩下的看守所,他和男孩同吃同住。因為怕男孩攻擊,唐帥喝的礦泉水沒有瓶蓋,吃飯沒筷子。僵持兩天后,男孩終于忍不住了,不會說話、不會手語的他,用最簡單的肢體動作重演了一遍犯罪過程。結束時,男孩閉上眼,握拳伸出雙手,做了一個等著被拷走的動作。唐帥的眼淚忽然下來了,一個生活在封閉環境中的孩子,從來沒人教導,也沒人撫慰,但他懂得了認罪與受罰。
從事手語律師后,唐帥有高興,有悲傷,但更多的是無能為力。他曾遇到一個被拐騙進偷盜詐騙團伙的聾啞女孩,因頻繁盜竊被抓。打手語時,唐帥發現她渾身不對勁。通過醫生檢查,發現女孩身上有一百多處煙頭燙傷留下的疤痕,幾十處集中在胸口。由于女孩未滿16歲,檢察機關同意不予逮捕,并且送她回了老家。
唐帥一行人買了米、油,還準備了1000元慰問金,以為女孩家人會滿懷欣喜甚至感動。然而剛到家門口,女孩外婆劈頭蓋臉地問:“你們把她送回來干什么?你們給她找工作嗎?”唐帥很震驚:“她盜竊,你知道嗎?”女孩外婆反問:“不偷她吃什么?”不到三天,女孩又離開了老家。
接手的案件越多,唐帥越覺得,社會對聾啞犯罪嫌疑人有不可推卸的責任。2017年4月,唐帥下定決心,培養一批懂法律和會手語的助手。他到重慶各個高校挑選合適的人,要求很簡單——高學歷的聾啞人。半個多月后,他從重慶師范大學聘請的五位殘疾人到崗。唐帥教授他們法律知識,為殘疾人釋疑解惑。
最近,唐帥還辦了一個全新的普法手語網絡節目《手把手吃糖》。在節目中,唐帥自稱為“糖”,使用簡單易懂的自然手語,希望節目就像糖果一樣,每個聾人都吃得下去。
每期節目,唐帥要錄兩遍。屏幕左邊的他,穿黑色律師袍,戴紅色領巾,說普通話。屏幕右邊的他,穿黑色休閑服,戴紅色圍巾,手勢飛舞。節目還配上了字幕,滿足聾啞人群體的所有需求。令唐帥震驚的是,一期節目之后,他的微信幾乎在一夜之間“爆掉”,一條條好友請求飛快彈出,淹沒了手機屏幕。
唐帥的手機上有二百多個微信群,全部是為殘疾人維權所用。重慶有個手語律師的消息,幾乎被全國聾啞人熟知,來自五湖四海的求助信息,像雪片一樣飛進他的手機。那些急切向唐帥涌來的陌生人,頭像花花綠綠,來自不同地區。他們沒有言語,沒有聲音,只有夸張的動作和表情,唐帥只能投入更多的時間幫助他們。
唐帥近兩年的收入也都砸在這些“副業”上,車早就舊了,他也舍不得換。累到極致,他就想起聘請的聾人助手譚婷對他說的話:“有朝一日希望成為像你一樣的律師。”唐帥就深感欣慰:“我不再是一個人唱獨角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