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在鞋里的花

●一 心

又一次住進醫院。這慢性病，每年都要犯，損害我的健康，消磨我的意志。躺在醫院，我極度不配合，看誰都不順眼，拒絕打針吃藥。

不知我哪來的脾氣，看見護士來打針，我的無名之火，就往上躥，我身體像病貓，但脾氣像狂怒的獅子。我掀翻了護士的托盤，藥水撒了一地。護士捂著臉，哭著沖出了病房。醫生護士長聞訊而至，摁住我，懇請我安靜些。妻子接到電話，趕往病房，緊緊地抱住我，說些安慰的話，讓我躺下。一干人累得直喘粗氣，總算把我安撫了下來。

我敏感、易怒，莫名其妙地發脾氣。護士給我打針，嚇得打哆嗦，生怕觸動了我哪根神經，惹著了我。我不知好歹，趁護士稍不注意，就拔掉針頭。我看不到治愈的希望，心里一片黑暗，把我身邊的人也帶到了黑暗的深淵。

我的病房，住著一個病友。他由于一起車禍，丟掉了一條腿。經過一段時間的治療，他已經康復，但需觀察幾天再出院。

病友見識過我發脾氣。那種暴風驟雨、狂風怒浪，的確讓人望而生畏，也讓人難以忍受。這種時候，他拄著拐棍，默默地站在我的病床邊，搓著手，不說話，靜靜地看著我，眼里閃著理解的光。待我安靜下來，他松了口氣，坐下，陪我東拉西扯地聊天。他很幽默，會講笑話。除了逗樂子，他很少提及我的病。

我唯有跟他聊天，心里才感覺輕松一點，暫時會忘掉病痛、忘掉煩惱。可身體的痛襲來，我煩躁不安，總想發脾氣，看到他柔軟的目光，從來不顧別人感受的我，委屈自己忍了。

他常常跟我講，人的身體好比戰場，病魔帶領一支部隊，意志帶領一支部隊，兩軍對壘勇者勝。你的意志部隊敗退，身體就疼痛；病魔部隊敗退，身體就康復。兩支部隊，誰壓倒誰，關鍵是靠自己。

他說，他發現長在自己身上三十多年的腿丟掉時，比我此時此刻的心情更加悲傷。以前雙腿健全，突然之間成了殘疾，要靠拐杖走路，而且也無法開車了。他的整個人生都灰暗了。他悲痛欲絕，痛不欲生。可現實是殘酷的，尋死又能解決什么問題呢？無非就是傷害愛自己的人，給愛自己的人增添無限悲痛。他只說自己，絕不提我的情況。他說上一會兒，看我有些不耐煩，就會轉到笑話上來。

幾天過后，醫生說他可以出院了。他的家人高高興興地來病房收拾東西，帶他出院，卻找不到他。家人慌了，四處尋找，找遍了整個住院部，沒有蹤影。

正當大伙亂成一團糟的時候，他左手拄著拐杖，右手捧著一只鞋，鞋里裝了土，種了一株花，澆得濕淋淋的。他的家人怪他不打招呼，瞎跑，叫人擔心。他說，他出院了，要給我留個紀念品。他來到我的病床邊，說：“兄弟，這個留給你！”

我接過他那以鞋當盆的花，不禁熱淚盈眶。他是要告訴我：病由心出。人生了病，只要勇敢面對，就能戰勝病魔。他的左腿沒了，鞋用不著了，不是還可以當成花盆栽一株花，送給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