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刻的諸神及其它（十六首）

華 清

H U A Q I N G

黃昏時刻的諸神

黃昏降臨的時候諸神現(xiàn)身

他們彼此呼應(yīng)，亮出巨大的翅翼

烏云湊夠了熱鬧，地平線盡頭的

閃電，用暗藍(lán)隱喻著詭譎的氣氛

天空低垂下來，大地漸漸變輕

風(fēng)尖上聳動的葉片躍躍欲試

暮色如此凝重，時光開始讀秒

行路人渾然不覺，衣袖里鼓滿了西風(fēng)

蚌

它在黑暗中持守，安靜如

夏日的清涼，夜曲的濕滑

與溫柔。熔巖的幽閉在風(fēng)的叩擊中

輕輕翮動，如E弦上細(xì)如游絲的滑翔，它

以無聲的風(fēng)暴張開了無限的肉身，嘴唇

與翅膀。水的，骨的，無骨的……

這夢境或故鄉(xiāng)的

原初形狀。那張開的姿勢

足以令你銘記一生

風(fēng)中之柳

它把少女一樣的發(fā)梢

向上撩了一下，恰到好處地

又落下來。水面的波紋

剛好記下這一刻，又將這發(fā)梢

捋了一下，如同一面

蕩著漣漪的鏡子

它的腰肢擺了起來，把整個秋天

扭成了一件杏黃色的旗袍

智能機(jī)器人

它有靈巧的身體，金屬之內(nèi)

植入了豐富的包線，神經(jīng)。它小小的芯片

便可取代愚智不一的人腦，冷硬的

骨骼之外，以硅膠轉(zhuǎn)換肉感

彈性適中，甚至可以給予體溫，光滑

而富性感，乳房不會有大小之差

一切都可高度對稱，甚至有內(nèi)置的

陰道，或安裝就緒的男權(quán)——

一個仿照的菲勒斯

中心主義的物件。這時，一個準(zhǔn)夏娃

這時代一件最新杰作，已用高仿的

美聲，預(yù)告了“后人類時代”的到來

跛子

跛行的人行走在黃昏的街道上

腳步細(xì)碎，搖來晃去，像只蟲子

他肩膀一聳一聳，嘴角抽搐著

神情看上去像個委屈的孩子

他一瘸一拐，在廣場邊挪動著

焦慮的女人在一旁守護(hù)，亦步亦趨

此時我知道旁觀有時是多么僥幸

我停下腳步，滿懷悲愴地注視這情景

看他，像一只隕落的風(fēng)箏那樣不甘和掙扎

一如冥頑不化——一個命運(yùn)的碰瓷兒者

梧桐

它對于雨季的迎奉變成了對自己的折磨

寬大的雨傘或裙子都被打濕

并在其間書寫著，點點滴滴，點點

滴滴……這韻腳，響亮而密實

有日常生活的漫長詩意。聽，是誰在這黑夜

嘆息，在紛亂的鼓點，與失眠的節(jié)奏里

保持了訴說的優(yōu)雅，與意境的枯寂。但最終

它依舊態(tài)度曖昧，仿佛只是為了顯示

那黑夜的長度，以及時鐘，還有單薄的身體

那凄清無助的高冷……

曠野

秋風(fēng)起時，曠野呈現(xiàn)了它久違的真容

水落石出，連枯草敗葉也已收拾干凈

天空藍(lán)得徹骨，深奧，日漸高遠(yuǎn)

地上的一切也都變得清心寡欲

曠野，無數(shù)次預(yù)感過的，這命中的季候

終于來到，這一刻如此真切，讓你

枯坐窗前，看今生愈來愈清晰的地平線

經(jīng)歷的，從未經(jīng)歷的，想象的，無法

想象的……曠野的感覺。就是這樣，就是

這樣。你喃喃著，看著漫天的霜雪

如細(xì)菌慢慢爬過衣襟，看著孤單的曠野

與秋風(fēng)，互相撕扯

它們親吻著，如同一雙一生纏斗的冤家

還在肉搏……

神偷

偷走風(fēng)，只剩下裙擺漸停的樹

偷走魚，只剩下至清寡淡的水

偷走云，只剩下空曠灰藍(lán)的天空

偷走時間，只剩下黃昏悠遠(yuǎn)的嘆息

偷走容顏，只剩下年邁的衰朽和悲戚

偷走世界，只剩下你無家的肉身與孤單偷走生，只剩下深淵的死寂與幽暗

偷走賊，只剩下命的高尚與碑文……

秋日西湖

世界在破碎之前，留下了這面鏡子

它有越國的青銅畫框，吳的純銀

鑲邊，還有東晉的嬪妃遺下的粉

西子的一抹云裳，汴州的塵埃

亡國之日的沖天火光

唉，時間的這層包漿……仍使她透著

一層風(fēng)月的明朗，與云霓的淡淡悵惘

白樂天擦了一下，蘇東坡擦了一下

眼淚蓋不住西湖，秋風(fēng)穿不透淡然的

霧靄。這鏡子中，仍有一重抹不掉的

妖氣，與流光，以及青銅質(zhì)的

無可救藥的傷。一只蜻蜓懸在青萍之末

仿佛一粒被反復(fù)擦去而又心有不甘的塵埃

掠過這曠古的清澈，以及前世的清涼

石頭城

石頭的堅固恰好可以構(gòu)成一種諷刺

處處事事，這城市都暗示著史書中

那悲傷而古老的短命。從古以來

沒有一個城市的悲傷，可與她相提并論

雨水濕透了這初冬的金黃……滿地都

浸泡著死亡那氣息的迷人，余下的

則是生的冰冷。古城墻下，一闕《雨打芭蕉》

撫摸著墻上的苔草，用選擇性的絲竹

迎來了我這無心無肺的異鄉(xiāng)人

夢境或擬達(dá)利

自降生于母體，便有了原始的窘境

世界的棄兒赤身露體，或是衣衿單薄

旁側(cè)的人群漠然如走動的雕塑

一切如此平靜。仿佛一趟

駛向濃霧的地鐵，或是游動于睡眠邊際的

鄉(xiāng)間巴士?；杌栌墓?jié)奏

熨平著時間內(nèi)部的褶皺

一個溫軟的身軀靠過來，不出所料

是熟諳的肉身，有明確的溫度。旁邊

是默片的風(fēng)景，展開成一座曖昧的

畫屏。遮擋著周遭的私語，與表情

黑暗中似睡非睡的假寐。春雨

沙沙，有聲恰似無聲，無聲的老電影

沉默中正好默契，一切進(jìn)展順利

但就在那時，主人公

懷抱中溫?zé)岬囊恢粴馇颍鋈槐椤?/p>

少年派

生命之血有太平洋的寬廣

飛魚沖撞著下午的方舟，如荒野上

伶仃的一枚魚骨。印度虎的另一面

是馴良，是孤單如暴風(fēng)雨之上的月亮

生機(jī)一如虎口，哲學(xué)般形影相吊

向死而生，反使生的欲望更加牢固

少年的純潔最靠近原始的獸性

就像海水有無邊浩渺卻無法飲用，必須

用陽光和魚類來加以過濾

雷電之后的寧靜，如同大海的表里不一

樂園在水面以下，失落者只能在水上流浪

你多么孤單，直到化身為一只

可愛的狐獴，或在成為一條

喜歡從眾的沙丁魚或小浣熊之前……

悲鳴

從天空傳來的遼遠(yuǎn)是必要的

風(fēng)急天高猿嘯哀，這詩句并非

可以還原的聲音，無邊的秋風(fēng)

強(qiáng)大到可以剃度一切，它聲稱季候的真理

是公正的，帶著峻急與魯莽，自信

且聲稱以高尚。就這樣，萬物的光澤

從枝頭退卻，顫音中有尖利的揉弦

演奏又一幕黑夜的降臨

狒狒

它無辜的表情堪稱人類的范例

憂郁但不造作，這湖水般的目光

澄澈，幽怨，透明，對這世界

發(fā)生了什么無從設(shè)想，它坐在那里

任一只幼子將它的脊背恣意攀爬

有一刻一只花豹經(jīng)過，危險的氣息

如風(fēng)刮過叢林，掠過了它尖細(xì)

且不免慌亂的神經(jīng)。但很快

危險被一只羚羊的肉身化解，過了一會

它梳理起伙伴的毛發(fā)，嘎嘣有聲地

嚼起了虱子。隨后，它放松了一下

襠間便伸出了那暗紅色的肉具

此刻，它目光迷離，仿佛在享受一瞬的遐思

一任蚊蟲在一旁喧鬧聚集……

野火

高速路的途中突然起了大火

行人一片驚懼，鳴笛聲

和人群的嘁喳聲讓他疑慮：行

還是不行？不行也已沒有退路

插翅難飛，他只能硬著頭皮魚貫過去

大火仿佛越來越烈，煙霧越來越濃

空氣中有嗆人的氣味

車子在顫抖，就像傳遞著燙傷的恐懼

現(xiàn)場就在前方，車?yán)锏娜朔路?/p>

在看一場大片，有人伸出了頭

有人停下來張望，仿佛在等待一場

末日的災(zāi)難，星球之戰(zhàn)或者外星人的入侵

或者等待目擊那慘烈的現(xiàn)場

但當(dāng)他最終駛近，才大失所望地

知道這濃烈的煙霧，不過是來自一場

冬日路邊漫無目的的野火……

泡沫

一只五顏六色的泡沫，漂浮在

少年上方的半空。映照著下午的陽光

它漂著，顏色也在迅速變幻，如

一道夏日里被摶圓的彩虹

在眾人目光中它堅持著，一秒，兩秒

就那么堅持了一會兒，在一片追捧聲中

無聲地爆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