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海的詩（七首）

中 海

ZHONGHAI

煙雨

從街巷里涌出的人群

帶有陰暗、潮濕、焦慮……

往昔的苦味隱約可感

在人去的街道走走

陪石上流水耳語。傘下

我就是那個內心拆去屋檐

——燕子飛來不可理解的毀滅

而目睹我失身的人

老盤槐在無言中替代我的沉默

這恍如往昔的雨中

我還會想起輕如鴻毛的她

換過幾副身段與棺槨

想起排山倒海的愛情

想起花柳間不可抑制的觀望

傘下，我的慢取自數年后

必定消失的炊煙

長綆

青蛙困于成語——夏天有星座相

大樹無語，但蟬鳴像誦經者

端坐井邊。樹影齒狀

它的間隙是空的

繩子很長，可深探井底

更多的汲水使它一身濕潤

童年——我是個提水的人

蟬鳴落下，青蛙躍起的現在

桶中水已無當年之勇

它們忙于勸戒和打坐

不問世事，對一綆高的天空

知之甚少

對一年后投井自殺的姑娘

抱以冷漠

果實后

新到的秋風三分冷，秾華褪去

寂靜中輕微的爆裂聲來自果實

從高處回到土地，恰似預設

它們鐘情于向上，也沉迷于向下

向上有足夠的耐心，而向下

那么多的生靈與輪回——

所有悲憐的事物總是向下

這與夕陽中映紅的秋色并無二致

動物與人都伸手可觸，為什么是垮掉的一代

它們從樹上自行下來，作為終結者

土地給予了下一代的各種可能

我們所仰望和俯身的，不是教條中的贊美

它自身對于我們的渴望：剖開并釋放種子

就像我們面對成熟——不確定的過往

在某個中年，父親和兒子被時間洗白

我們總在說：天涼了，霜滿地

面對夕陽中潰爛的雙手

父親舉起帕金森的果實，命我帶上

而果實在他手里不停地裂開，他從樹上下來

那么緩慢又漫長的路——

一枚果實離開枝頭的方式

狠狠地教育了后來的寒風

論頹廢

樹葉落盡后，枝椏在彎曲中剩下卑微

一團鳥鳴降落，它們的情緒不規則

像深沉的暮色，和暮色中漠然的湖水

黃葉在地上茫然走動，水中倒影簡潔

照相術在限定的時間完成了碎掉

“它們是不可返回的，廢掉的事物

回到一年前的老路，只有深藏于內部

——走得遠的人才是細微的讀者”

在翻過一頁之后，他讀到了小雪

如鳥鳴般的閱讀給鳥兒聽

而萬物下沉，將落葉趕往湖邊

虛掉的萬物中，他成為去年的自己

新剃的頭發豎著，仿佛朽木站著

高高的，在傾聽什么

蒲團

木魚聲單一而純粹

如泥的人在蒲團上敲虛空的魚身

給佛聽還是自己聽？余音繞梁

四壁有玄機——咚咚的叩門聲

而佛門無門

從魚腹透出的聲音不可返回

蟬鳴持續，給佛聽的午后

它的氣運很長，身如音箱

陰影降落，樹木和寺廟重疊

跪拜者依次落坐

——隔著薄薄的蒲團

地上微涼，但聲色空靈

從爐中傾倒的煙灰

（它站立的形態類似木魚和蟬的間隙）

像所有聲音的灰燼

蒲團被一個人壓著

以消弭來自四壁的回聲

河東君

我時常去河邊

看自己的倒影

著前朝服飾，稱自己錢牧齋

但我是投了河的

替他殉過情的那個人

身為妓，她表白乏力

在二維碼時代，她碎掉身體

詩文，古典美學，化妝術

對妾的贊美

這無疑是，野史般的艷遇

她從河中爬上來

面露怨恨，但不怪罪于我

隔著朝代，還那么徹底

仿佛最后一道御旨抵達前

已抵達我

而我羞愧難當，把詩寫得不押韻

好在我有家眷

有責任在肩

千里平疇

要走完想象所剩余的路，是困難的

在鄉村，晨霧輕輕纏繞身上

你所籠罩的，是記憶的一部分

（它流動的概況僅次于真實

隱隱青山，也是一部分

黃葉飄下，即虛幻部分）

你有志于回來，所鋪展的綠色

被過度使用——

或許你悔恨有加，秧苗浮動

而我在巨野的聽覺上回旋出一個洞

小小的，薄如蟬羽

寂靜中，莊稼的拔節之聲

高過群花齊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