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日本電影底層敘事研究

穆 彤

(長春職業(yè)技術學院 旅游分院，吉林 長春 130033)

當代日本電影在延續(xù)傳統(tǒng)日式美學的基礎上，小人物成為諸多日本電影關注的對象，底層人物的人生成為反觀日本社會的一面鏡子，底層敘事成為當代日本電影的一股“主旋律”。然而，日本電影底層敘事的流行是日本經(jīng)濟環(huán)境、社會文化與大眾審美趣味等多種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也彰顯了當代日本導演的電影美學與創(chuàng)作理想。

一、社會經(jīng)濟與文化對日本電影的雙重影響

眾所周知，電影藝術是文化的產(chǎn)物，時代背景與社會文化都對電影創(chuàng)作有著深刻的影響。當20世紀90年代日本經(jīng)濟虛假繁榮的巨型泡沫被刺穿以后，所有的繁榮瞬間成為過眼云煙，日本社會開始了史無前例的經(jīng)濟大衰退，其巨大的而深遠的影響至今仍然在繼續(xù)。當日本經(jīng)濟大衰退開始初期，日本的自殺率、犯罪率直線上升，政局動蕩，日本社會幾乎用十幾二十年的時間在償還虛假繁榮時期帶來的社會隱患，民眾無法真正安居樂業(yè)，社會氛圍無比消沉、灰暗。然而，在經(jīng)濟急轉直下的大環(huán)境下，日本影視劇產(chǎn)業(yè)反而開始了新一輪的發(fā)展，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日本電影和電視劇佳作不斷，并呈現(xiàn)多元化的發(fā)展趨勢。這也由此反映出日本大眾物質世界崩塌以后的精神虛空，影視劇所具有的精神療愈與安慰功能恰好彌補了日本民眾的精神需求。

縱觀20世紀90年代至今的日本電影可見，底層敘事已經(jīng)逐漸呈現(xiàn)出一種主流化的趨勢，在經(jīng)濟環(huán)境衰退的環(huán)境之下，日本電影人更為關注社會環(huán)境變化對民眾精神世界的影響，同時社會環(huán)境變化作用于普通百姓的生活才是具有現(xiàn)實意義的影像表達，物質世界與精神世界的關聯(lián)與影響，人與人之間的情感，都成為日本電影關注的內容。尤其是一些日本電影將社會現(xiàn)象、社會問題、新聞事件等現(xiàn)實內容與底層敘事加工，使當代日本電影具有極為強烈的現(xiàn)實意義。

經(jīng)濟大衰退引發(fā)的日本社會的自殺率直線上升，此社會問題也在電影中得到了集中體現(xiàn)。是枝裕和的導演處女作《幻之光》圍繞死亡展開敘事，一個再平常不過的一天，由美子的丈夫選擇了臥軌自殺，而丈夫為什么會自殺成為困擾著由美子的執(zhí)念，即便是在她守寡幾年后帶著孩子再嫁，她依舊無法對此釋懷，丈夫自殺的原因阻擋了由美子奔向幸福生活。相米慎二的《風花》、巖井俊二的《夢旅人》、深作欣二的《大逃殺》等電影都是將死亡作為敘事的核心來探討，這些都是自殺社會問題在電影創(chuàng)作上的投射和影響。這些電影對于死亡主題的探討，絕不單純由于日本的死亡文化，而是一種源自社會環(huán)境的影響。

20世紀90年代至今的日本電影對底層民眾的愈發(fā)關注，同樣是一種社會環(huán)境別樣的角度觀察，無論日本經(jīng)濟衰退對經(jīng)濟結構造成多么深遠的影響，最直接而生動的影響表征還是在底層民眾身上。底層民眾始終占有日本社會構成的最大基數(shù)，與底層民眾制造共鳴也成為當代日本電影的必然選擇。因此，當代日本電影的底層敘事已經(jīng)不是一個簡簡單單的創(chuàng)作選擇，這是外部社會經(jīng)濟的作用、社會文化的滲透與民眾審美趣味影響的綜合結果，這也是當代日本電影人的人文抉擇。

二、關注小人物、取材于真實社會事件——底層敘事的人文關懷

相對于好萊塢大片的娛樂化，當代日本商業(yè)電影反而顯得文藝化，舒緩、冷靜、壓抑是很多日本商業(yè)劇情片的主基調。美國文化中的個人英雄主義、個人成功文化在日本電影中是行不通的，小人物的失敗經(jīng)驗、從平常生活中汲取的點滴力量、人與人之間從疏離到親近的情感共鳴才是當代日本電影底層敘事的重點。于是，當代日本電影在對底層人民、邊緣人物和小人物的關懷過程中，也釋放了人文主義的關懷，極大限度地將當代社會中冰冷的人際關系弱化，盡力從生活的細微部分體會人情溫暖。

在底層敘事中，失敗者的故事占據(jù)了很大一部分，這些生活中的失敗者或是被社會拋棄，或是自我放棄，他們的生活都從原來的軌道極速偏離。相米慎二導演的《風花》中的政府官員澤城廉司酒后失態(tài)，因為盜竊事件被停職，生活失意的他在風俗店結識了由理子——一個丈夫去世，為了還債而陪酒的女人，兩個生活的失意者結伴上路。從相遇到惺惺相惜，直到最后二人認定彼此已經(jīng)被生活徹底拋棄——廉司被開除、由理子的父母拒絕由理子和孩子見面，最終二人決定攜手走向死亡。巖井俊二的《夢旅人》中，掐死孿生妹妹的可可、殺死侵犯自己的變態(tài)老師卷毛、有妄想癥的小悟三個人都被認定是社會中的異類，他們被關在精神病院里與世隔絕，被社會拋棄的他們開始討厭自己、否定自己時，唯有死亡才能終結一切。這些生活中的失敗者都是被社會拋棄的對象，他們在生活中跌跌撞撞，不斷否定著自己，最終找不到出路時，唯有死亡能夠解決一切。當代日本電影中不斷出現(xiàn)這樣的邊緣化的人物，尤其是在新千年前后的日本電影中，失敗、死亡、犯罪幾乎貫穿了那段時期的所有作品，不被真實社會人們關注的失敗者，都在電影中依次登場。

此外，日本電影底層敘事的人文關懷還體現(xiàn)在對真實社會事件的取材。是枝裕和在2001年拍攝的電影《距離》取材于“真理的箱舟”邪教組織在東京自來水源投毒的真實事件，故事設定在事件發(fā)生三年后，用大量的手持攝影的方式跟拍了犯罪者的家屬，企圖在銀幕上還原投毒者的形象。在影片紀實性的采訪當中，犯罪者家屬口中的犯罪者都是普通人，他們有著再平常不過的生活，對于他們參與邪教以及投毒心理動機方面一無所知，導演是枝裕和在看似冗長平靜的采訪中描繪出現(xiàn)代人之間的疏離與冷漠，家人之間不過如此，更何況陌生人，這些犯罪者同樣是需要被了解和關注的“弱勢群體”，他們在平凡的生活中被不斷邊緣化，最終走向極端。在是枝裕和另一部電影《無人知曉》中同樣如此，“西巢鴨棄嬰事件”在影片中被還原，被親生母親拋棄的四名兒童被整個世界遺忘，而稚嫩的彼此相互扶持卻無法讓他們存活下來，等待他們的只有死亡，影片用冷峻的鏡頭勾勒了一個冷漠社會的輪廓。

90年代以來的日本電影中所呈現(xiàn)的真實社會事件，無疑是日本經(jīng)濟泡沫破滅后，經(jīng)濟大衰退對社會造成的震蕩，物質世界的巨變造成了人們精神世界的崩塌，當傳統(tǒng)的道德開始分崩離析時，社會上不斷涌現(xiàn)的令人發(fā)指的犯罪就是其表征。而當代日本電影用底層敘事還原這些真實社會事件，并非是從中汲取商業(yè)獵奇噱頭，而是最大限度地做出人文關懷，做出警示世人的正確姿態(tài)。

三、小人物勵志與家庭溫情主題——底層敘事的情感共振

當代日本電影的底層敘事的成功之處，在于這些電影在底層敘事的同時，并非單一強調底層人民的苦難生活，同時也在從平凡甚至卑微的底層生活中攫取情感的力量和人性的光芒，讓觀眾在得到情感共振的同時，也能感受到些許積極向上的正面力量。

雖然日本電影擅長描寫小人物的故事，或是失敗者的故事，但是日本電影對于勵志主題的藝術表現(xiàn)力絲毫不亞于好萊塢勵志電影，深受日本含蓄內斂的文化影響，日本電影對勵志主題的表現(xiàn)也是含蓄的、委婉的，這些電影并不屑于塑造擁有超能力的、超越普通人的、拯救世界的超級英雄，日本電影中的英雄人物往往是小人物，他們常常失敗，又一次次地從失敗的泥淖中爬起來繼續(xù)前行，他們能夠一次次跌倒后重新出發(fā)，這種鍥而不舍的精神和堅韌不拔的行為在日本文化中就是英雄行為，他們已經(jīng)可以成為銀幕上的大英雄。安藤櫻在武正晴執(zhí)導的《百元之戀》中塑造了一個三十多歲的頹廢女性一子，她整天渾渾噩噩，一事無成，生活毫無目標，也不想做出絲毫的改變，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終于有一天，一子愛上了一名拳擊手，由此她也想要成為一名拳擊手，生活終于有了目標的一子在一點一滴地改變。最終參加拳擊比賽的一子堅持到了最后一刻，終究敵不過對方拳手倒下了，一子雖然最終還是失敗了，她的改變與努力卻令人感到了驚人的力量，當她最后抱著男朋友哭著說：“比賽打輸了，好想贏啊……”無疑是吶喊出了無數(shù)平凡人的心聲，一子的故事要比超級英雄的成長故事更加勵志、更加觸動人心。土井裕泰執(zhí)導的《墊底辣妹》取材于真人真事，叛逆的青春期少女工藤沙耶加成功逆襲的故事感動了無數(shù)人，平凡人的點滴變化與努力，以及那份告別過去的自己重新出發(fā)的勇氣，是真正能夠與觀眾產(chǎn)生共鳴的部分，從觀眾的內心深處激發(fā)了積極向上的正面能量。

同時，家庭主題也是當代日本電影底層敘事突出表現(xiàn)的主題之一。當社會生活節(jié)奏越來越快，人們彼此之間越發(fā)疏離時，底層敘事對平凡家庭的關照，對平凡家庭中的情感糾葛的呈現(xiàn)，令底層敘事迸發(fā)出了震撼人心的情感力量。原田真人的《記我的母親》、山田洋次的《東京家族》，以及是枝裕和導演的系列家庭電影《海街日記》《比海更深》《小偷家族》等，銀幕上呈現(xiàn)的一個個平凡的或者是邊緣化的家庭，家人之間無私的、細膩的情感化解了人們在外受到的所有委屈，這些影片在不斷表述著家庭才是人類精神的避風港。同時，是枝裕和導演作品中塑造的多個非常規(guī)家庭，描述了非血緣關系的家庭，表達出另一種對人性之美的希冀，以及對多元化家庭、多元化情感的想象與詮釋。

可以說，日本電影底層敘事與當代日本社會現(xiàn)實相融合，往往從細微處入手，一方面表現(xiàn)了殘酷的社會現(xiàn)實，另一方面對人與人之間的美好情感做出了描述。在日本經(jīng)濟泡沫破滅的時代背景下，新世紀的日本文化很顯然更加保守而內斂，日本民眾并不相信吹噓拯救地球的超能英雄，而是更加堅信腳踏實地努力生活的人，生活中一點一滴的改變才是最動人的，這也是當代日本人從血淋淋的歷史經(jīng)驗中汲取的有益部分，從而對日本文化做出補充。這也是當代日本電影底層敘事占據(jù)主流，并不斷書寫成功的根本社會原因與文化成因。

四、結 語

在21世紀好萊塢持續(xù)向各國輸出承載著美國文化的商業(yè)大片文化時，各國或多或少都深受其影響，好萊塢大片文化在各國迅速蔓延，各國電影人竭盡所能地制造著專屬于大銀幕的視覺奇觀，不斷豐富并發(fā)展著商業(yè)電影文化。正如好萊塢商業(yè)大片一樣，當代商業(yè)電影的創(chuàng)作主旨幾乎都是娛樂大眾，現(xiàn)實主義電影并不能在如今的電影市場獲得很好的發(fā)展空間。然而，日本電影市場無疑是當今世界上一個特殊而獨立的存在，好萊塢電影文化雖然對其有著一定影響，但是日本電影市場卻相較于其他國家要顯得冷靜、平和許多，電影文化自成一派的日本電影市場始終有著獨具特色的主流類型片環(huán)境，并不被主流的好萊塢大片文化左右。日本電影的底層敘事無疑是一種文化選擇，也是一種人文關懷的抉擇，這也是當代日本電影能夠跨越種族、文化和地域的隔閡，在世界范圍內獲得認可與共鳴的制勝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