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平
今晚一定要等到她。錢來抬頭看看墻上掛著的鐘,又望望門外的路燈。
他從傳達室走到大廳,又從大廳走回傳達室,這樣來來回回走了很多次。
這個她,錢來從來沒有這么認真刻意地等過,但他知道,這三個月來,在他的內心深處他是很愿意等的。他甚至清晰地知道,自己的潛意識里一直都在有意無意地關注著她,只是這個小心思,在這之前,他是絕對不會表露出來的。
可是今天,他終于可以談論她了。早上他當著王大志的面,竟然從自己的嘴巴里說出了她的名字,錢來忽然停住了張開的嘴,甚至不自覺地把手抬起來摸了摸嘴唇,仿佛那里的空氣都帶著她的氣息。他有些呆呆的樣子,然后又緩緩地重復了一遍她的名字,似乎在確認他與她的距離。他在努力將這個名字與她那個人聯系起來。是她,又好像不是,錢來有些恍惚。
當然,王大志是沒有注意到錢來的恍惚的,作為一名資深員工,王大志在這里有絕對的權威。所以當一早14樓的李大媽下樓說昨天晚上又沒睡好,隔壁的貓實在太吵了,王大志立刻給錢來派了任務,務必和李大媽隔壁的葉女士談一談。
葉女士。錢來就是這樣第一次跟著叫出了她的名字,雖然錢來知道這不過是一個稱呼,可是這個稱呼陌生又熟悉,似乎一下子就沖破了錢來三個月來深埋心底的禁錮。
談一談。錢來又下意識地重復了這三個字,確切地說,他不知道談一談是什么樣的談一談。怎么談呢?談什么呢?錢來很多次聽到王大志說等下要去找誰談一談,但他從來都沒有跟著去參與過這個“談一談”。
在錢來的記憶里,只有老家的村長才用這樣的口氣說話,有那樣的氣勢。王大志是自己的領導,是這個片區所有傳達室的負責人,就像村長是一村之長,自然可以用這樣的語氣。
現在王大志竟然派他去和她“談一談”,錢來想王大志一定是不敢親自和她“談一談”。因為錢來聽出來了,王大志說“葉女士”這三個字的時候,顯得那么底氣不足,也許是因為這個葉女士向來獨來獨往,看著就是一副冷冰冰的樣子。
平日里的王大志不是這樣的。王大志總是教育他,保安、保潔,甚至綠化養護都是物業工作的顯性服務,顯性服務就是看得見的服務,這是物業管理的基礎工作。各種防水防潮、管線管道、配電房等等那些不在樓頂就在地下,甚至單獨設在小區角落里的都是隱性的,這些隱性的服務一般不直接體現,但比顯性服務更關鍵,因為它們不出問題住戶是不會關注的,一旦出了問題住戶就會暴跳如雷。而“談一談”這個服務是物業管理最高級別的工作,是需要深入住戶心靈深處、用柔性的思想改變住戶行為的工作,這是建立在精神層面上的,需要藝術的手段才能開展的工作。
這段話很長,錢來經過王大志很多次的重復強調,才算完整地在小本子上記了下來。好在實際的工作并沒有這么高深,最復雜的在錢來看來,應該是快遞的收發。
這幢樓有24層,每一層有6家住戶,大部分是小戶型。有近三分之二的住戶是在附近工作的白領,而其中又有一半的白領是短租客,幾乎每半個月,錢來都要對住戶的信息進行調整。那時候還沒有智能快遞箱,就是快遞員把包裹放入鐵箱中,然后鐵箱的智能控制系統會自動生成一個密碼,發送到收件人的手機上,收件人就可以憑密碼取走快遞了。
錢來后來也無數次地想過,如果當時就有這樣的箱子,是不是他就不會注意到這位葉女士,而自己也不會無數次地想遠離,卻又一次次地被回憶。
基本上每天下午兩點后,快遞員陸續送件上門。小區的安保系統很好,每個上電梯的人都必須刷卡才能上樓。快遞員沒有卡無法送貨到門,他們只能把快遞放在傳達室。當然,這對于快遞員來說是好事,可以省去很多時間,但對于剛上崗的錢來來說,是一種考驗。
每來一個快遞公司,每收到一個件,錢來都要到住戶名冊上去核對,一來確定快遞收件人是不是這幢樓的住戶,二來他要把這一天有快遞的房號寫在小黑板上,放在傳達室門口,這樣每位住戶進樓都可以一目了然。
雖然送貨的時候快遞員已經給收件人打過電話,但王大志說,之前經常有弄錯的快遞,有時候快遞員自己也記不清把包裹放在哪個傳達室了,因為小區太大,光王大志負責的片區就有16幢樓,每個樓還長得差不多。
錢來完成九年制義務教育后,就進了農林職業技術學校。說出來幾乎沒人相信,他喜歡種田,是真的喜歡,他喜歡新鮮的泥土的氣息,喜歡路邊的野花的香氣。春天開插秧機,秋天開收割機,綠油油的秧苗、沉甸甸的稻穗,迎著朝陽,或者追著夕陽,都是那么讓人快樂。
尤其是七、八月“雙搶”的時候,雖然每天的太陽那么毒,但錢來最喜歡那段時間,那個場面是真熱鬧。七月早稻一熟,村里就開始忙收割,接著必須立即耕田、插秧,一定要趕在八月上旬把晚稻的秧苗都插下。這一割一收就是“雙搶”,雖然只有一個月時間,但就是勝在“搶”字,這是全年收成的關鍵。
那些天,他最喜歡累了的時候在田埂上就地一坐,一手抓起腰間的毛巾胡亂地擦汗,一手拿起搪瓷杯大口地喝茶,“咕咚咕咚”喝水的聲音,就像河里魚兒“咕咚咕咚”地冒泡,常常這個時候,如意都會在不遠處喊他,“你慢點喝,慢點喝……”
錢來第一次核對住戶登記本的時候,就知道住在1409的葉女士了。之所以注意到她,是因為那天她的快遞特別多,竟有五個箱子。
他記得當時快遞員蹲在地上,一邊把箱子疊起來用膠帶紙綁好,一邊絮絮地說,這家三天兩頭都是貓的東西,現在的貓真好命。
錢來在小黑板上工整地寫下“1409”,然后把綁好的箱子豎起來,碼在柜子的最里邊。快遞單上的確寫著是寵物店寄來的,應該都是些貓糧、貓砂、貓砂盆那樣的東西。城里人就是講究,養個貓還要這么復雜。
錢來想起如意養的那只貓,就是一只土貓,胖胖的肥肥的一身黑毛特別油亮。土貓叫阿土,從來都沒吃過什么貓糧。如意常常用魚湯、魚骨頭加點米飯放在搪瓷盆里,往門口一放,阿土就歡快地吃起來,好像從來都不會挑食。雞肉、蔬菜一拌也照樣吃得開心,有時候還能自己抓個老鼠玩個半天。
大多數的時候阿土心情都不錯,常常這個時候,阿土會很樂意錢來抱它。錢來抱它的時候,就會把臉埋進它的黑毛里,輕輕地摩擦,特別舒服,而阿土的身子也漸漸舒展開來,暖暖的、軟軟的,身上肉嘟嘟的,抱著抱著,錢來都覺得自己變成了孩子。
當然阿土也有不高興的時候,見到錢來忽然就躲開了,或者只是遠遠站著,瞪大了圓圓的眼睛,一臉的嫌棄。每當這個時候,如意都會笑著說:“錢來,別管它,去幫我打桶水來。”于是錢來就去打水了。
錢來很聽如意的話,當然除了喝涼水的時候。錢來很喜歡看如意生氣的樣子,小圓臉漲得紅紅的,眼睛也圓圓地瞪在那里,倒和阿土有幾分神似,然后嘴角一彎,很委屈的樣子。
每當這個時候,錢來就在心里掐時間,如果超過兩分鐘,錢來還沒有擺出一點認錯的態度,如意的眼淚一準掉下來。錢來最見不得如意的眼淚,這個同父異母的妹妹自9歲來到錢家,幾乎就是錢來陰郁生活里的一道陽光。
錢來望望小黑板上的“1409”,他知道這世上愛貓的人太多了,只是他也不知道為什么,就這樣又不自覺地想起那段日子。像是消失已久的陽光又從厚厚的云層里跳出來,有露珠的清新、有泥土的潮濕,還有無以名狀的某種緊張的情緒,給錢來無盡的回憶蒙上了一層柔光。
錢來至今還清晰地記得第一次見到那位葉女士的畫面。那天他早班,八點還不到,李大媽就從外面進來叫他,說是早鍛煉回來,在路邊的花木攤上買了一株滴水觀音,讓錢來幫忙搬到樓上。
李大媽說,她一眼就看上了那棵滴水觀音,難得七月的天還能長得這么茂盛,樹桿挺拔,葉片圓潤,滿樹的郁郁蔥蔥,可是賣家好說歹說只肯送到小區門口。
錢來只好到物業借了輛小推車,和李大媽兩人小心地把滴水觀音搬了上去,再一路推到電梯口,又橫著側著各種位置地調整,才好不容易把滴水觀音放進了電梯。等到滴水觀音在李大媽的客廳里放好,錢來整個人都濕透了。李大媽一個勁地說謝謝,硬要留錢來喝口水再走。
錢來靠在門框上,一邊喘氣擦汗,一邊望著明亮的客廳。盛夏的光從大大的落地窗鋪展開來,滴水觀音的綠幾乎充滿了整個視線,薄的窗紗微微揚起,深綠淺綠交錯著,就像秧苗在田里那樣起伏。錢來看著風景,喝著溫水,怔怔地想,城里的生活到底不一樣,等合作社再大一些,我也要買一套。
然后他聽到隔壁的門開了,他轉過頭,就看到了葉女士。
修長的身形,栗色的短發,白色的襯衣系在暗紅色的一步裙里,絲襪薄如蟬翼,細高跟的鞋上一排亮亮的水鉆。陽光穿過錢來站的那個門,斜斜地照著葉女士的側臉。望過去,她的臉上像浮起了一層光暈,錢來透過自己濕的睫毛,甚至望到了她光暈里細軟的絨毛。
她的懷里抱著一只貓,全身黑得發亮的毛發,腦袋從葉女士的臂彎里探出來,圓溜溜的眼睛折射著陽光,瞳孔細成了一條線。錢來怔住了,以為那就是阿土。
葉女士很快鎖了門,朝電梯走去。但剛要轉彎,那貓卻忽然掙脫她的手臂,朝錢來奔跑過來。
錢來又怔了怔,旋即迎上去,蹲下來,雙手張開,他輕輕地叫一聲:“阿土。”
葉女士清脆的聲音傳來:“回來。”急切又不失柔和,高跟鞋踩著地磚的聲音響起來。那貓忽然停住了腳步,睜大圓圓的眼睛望著錢來,發著“喵喵”的聲音。葉女士走過來,貓被抱走了,電梯門關上時,錢來還聽到“喵喵”的聲音。
錢來張著空空的雙手,呆呆地蹲著。他想那一定是阿土,不然怎么會跑回來,可也許又不是,阿土“喵喵”叫的時候,又好像不一樣。
李大媽在屋里說:“隔壁大概又添了新貓,姑娘家整天跟那么多貓在一起,還怎么嫁人?”
錢來回過神來,問:“她養了很多貓嗎?”
“是啊,搬進來大概有一年了,一開始只養一只貓,后來幾乎總是在增加,真不知道這姑娘怎么想的。”李大媽說,“不過你還別說,她那個男朋友好像也很喜歡貓,見著好幾回了,沒見過男人也那么喜歡貓的。那么多貓,白天倒還好,晚上啊,真煩人。”
葉女士的快遞幾乎隔天就有,但每次葉女士來拿快遞的時候都面無表情,錢來也不好開口,只是拿了快遞交給她。他很希望哪天這位葉女士又一下子收到五六個箱子,那樣他可以主動要求幫她拿到樓上,那樣,也許又能見到那只貓了。
錢來第一次見到如意的時候,錢來20歲,他不明白母親被病痛折磨了三年,離世才半年,父親就帶回了另一個女人。
父親領她們回來的時候,錢來正要去田里。陌生的女人,陌生的女孩,甚至,還有女孩懷里那只陌生的貓。錢來只停頓了一下就要走,父親呵斥住錢來,錢來又停頓了一下,走了。他聽到女孩在后面怯怯地問女人,這是那個哥哥?
母親原先住的房間被留了出來,父親搬到隔壁和女人一起住。錢來同意自己的房間隔出一個內間給如意住,雖然不方便,但他不希望任何人動母親住過的那個房間。
說是隔開,其實只是在房梁上拉了根繩子,掛了塊布簾。如意在布簾下沿綁了幾塊石頭,這個隔斷就顯得厚重些了。如意很少說話,錢來也很少說話。一開始,兩個人幾乎沒說過話。
倒是那只陌生的土貓整天跑進跑出,有時候錢來在吃東西,貓就會跑過去蹭他的腿,還用舌頭舔鞋子。錢來便厭惡地跺跺腳,嘴里咕噥著,土貓,走開。有時候土貓在曬太陽,看到錢來走過,就會跟著走,錢來一回頭,貓就停在那里了,錢來再回頭,貓立馬也回頭,這樣連著好幾次,錢來就覺得好玩起來了。有幾次玩著玩著,土貓甚至跟到了田里。錢來也不管它,回家的時候也不叫它,反正走著走著土貓又在后面了。
有一次錢來在田里干活累了,坐在田埂上休息,發現土貓也靜靜地蹲在邊上,正注視著什么。錢來順著目光看去,一只老鼠正在草叢里窸窸窣窣地啃食。錢來心想,這下有戲看了。
老鼠依舊只顧自己在啃食,土貓也依然注目凝神,胡須向前指,似乎又聚集著興奮。一會兒,土貓忽然前肢彎曲,后肢伸直,四肢并用一起發力,瞬間極速地向老鼠沖去,老鼠“吱”的一聲慘叫。
土貓把老鼠叼在嘴里,得意地抖抖身子,然后慢慢走到錢來跟前,把老鼠放在地上。老鼠掙扎了兩下,又要跑,土貓又撲上去抓住,叼回來,放在原處。這樣重復了幾次,錢來明白了,土貓這是在秀給他看呢!錢來用手摸摸土貓的背,一手的軟毛真舒服。
從那以后,土貓看到錢來更隨意了。有一天錢來醒來,發現土貓竟然睡在邊上,嚇了一大跳,但隨即摸了摸它背上軟軟的毛,小聲說,你這阿土。
錢來開始叫土貓阿土了。奇怪的是,有幾次他聽到如意也在叫阿土。有一陣子如意跟鄰居學打毛衣,阿土跳到桌子上打翻了毛衣籃子,毛線團滾了出來,阿土就開始玩得沒完沒了,一會兒把毛線團當球踢,一會兒把毛線團抓著又撕又咬。玩著玩著阿土就被毛線繞進去了,越想掙脫越被裹緊,到后來,阿土幾乎是側著身子趴在地上,只好“喵嗚喵嗚”地叫。
錢來看到如意跑過去,一邊用手撫摸阿土軟軟的肚子,一邊輕輕地責怪,阿土好玩嗎?好玩嗎?還玩嗎?還玩嗎?可憐的阿土已經累得沒力氣掙扎,索性任由如意這樣撫摸,太陽暖暖地曬著,很享受的樣子。錢來從里屋拿了把剪刀,遞給如意,這是他第一次對如意這么主動。如意抬起頭,眼里是純純的笑,接過剪刀說,謝謝哥,你來幫我。
錢來也蹲了下來,如意說,哥,你抱著阿土。于是錢來抱起阿土。阿土軟軟地趴在錢來腿上,如意仔細地把毛線一圈圈地繞出來,錢來順著毛線慢慢地調整阿土的姿勢,阿土慢慢地被松綁,慢慢地活絡起來,眼里的光更加快活,一邊親昵地蹭著錢來,一邊對著如意“咕嚕咕嚕”地叫。如意把剪刀還給錢來,說,謝謝哥,你真好。
錢來從不覺得自己好,雖然腦子是靈活的,但成績不好。
錢來喜歡在田里發呆,春天的時候看一畦畦的油菜花流淌著鵝黃,待四月早稻插秧,又是一片蔥綠。秧苗隨風微微起伏,像連綿不斷的碧波,閉上眼,就像融入了整個天地,甚至能聽到自己的呼吸。7月收割早稻,“上午是黃稻,下午見青苗”那樣的熱鬧場面,每一天都讓錢來熱血沸騰。等到11月,晚稻漸成氣候,沉甸甸的稻穗笑彎了腰,是又一片的金黃海洋。
那時候的天是湛藍的,小溪的流水潺潺有聲,錢來喜歡躺在柔軟的草地上,咬一根稻草,沒有味道,卻有淡淡的香氣,有時候被太陽曬得暖洋洋的,一覺醒來都快夕陽西下了。
對于錢來的成績,母親的態度還算寬容,在她看來,只要兒子快樂,讀書并不是唯一的出路。錢來喜歡種田,上農林技術學校母親也是支持的,以后畢竟吃技術飯,餓不死。在錢來上中專的第一年,母親騎三輪車為了避讓迎面飛速而來的自行車,一個急轉彎,三輪車側翻,壓到了她的脊柱,從此半身癱瘓。
這場變故讓整個家都亂了。騎自行車的是一個剛滿18歲的男孩,巨大的醫藥費讓兩個家庭都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困難。錢來的母親看著這個和兒子一般大的孩子,終于放棄了之后的賠償。
母親開始了臥床的漫長歲月,一開始她讓錢來把一天需要的東西都放在床邊,因為有半邊可以活動,還不算很艱難。可是到了第二年的夏天,由于缺乏康復運動,母親另一邊的活動力量和范圍越來越小,翻身也困難了。母親開始很煩躁,整天輕聲呻吟。伏天過后,身上開始破皮,有時候一碰就掉下來一大塊,還出血水,整個后背大大小小的好幾處。等到又一年的春天,母親已經不再呻吟了,她長時間瞪著天花板,似乎還在喃喃自語。
父親在外面的打工更辛苦了,每天要趕兩三個地方,后來索性租了房子,過一陣子才回家一趟,也帶點錢回來。那一年的“雙搶”之后,錢來上中專的最后一年,已經到了實習期。他開始不大去上課,他需要更多的時間照顧母親,翻身、擦身、涂藥膏,他想,如果一開始就這么勤快,母親是不是不會到現在這個地步。
母親幾乎不說話了,有時候叫她也不應,每一天的神情都是呆呆的。當然,她也有叫錢來的時候。錢來,怎么總有團黑霧擋在我前面,快幫我拿開。有時候母親還會大叫起來,錢來跑過去。母親說,我怎么動不了了,我怎么什么都動不了了。母親就那樣躺著,睜大了眼睛,神智是清醒的卻又是慌張的。母親又說,是不是鬼壓床了,我怎么一點都動不了,是不是鬼壓床了,在哪里在哪里?然后母親就哭出來了。
有一天母親吃完晚飯,突然拉住錢來,低聲又緩緩地說,什么時候你打個電話給舅舅們,很久沒見他們了,怕要見不著了。錢來嘴里說不會的,心里卻沉到了低谷。錢來問過醫生,母親怕是抑郁癥,也可能是精神分裂,但醫生說這個用藥很復雜,母親的狀況還是保守治療比較好。有時候,心理暗示也很重要,一個積極的暗示,或許抵無數種精神方面的藥物。
錢來只配了些安眠藥,首先要確保晚上的睡眠。錢來買了很多心理方面的書,還打算賺點錢買一個好一點的輪椅,電動的那種,單手就可以操作。那樣母親就能出去走走,吹吹風,曬曬太陽,看看田里的莊稼。
可是還沒等到這一切,母親已經永遠地醒不過來了。錢來后來才知道,每天給母親的安眠藥,她都攢起來了,攢了近兩個月。
錢來沒有吃過安眠藥,他不知道這樣一粒小藥丸能有怎樣神奇的作用,但它神奇地讓母親平靜地離開了自己。他忘不了那天晚上,他拿著糧食訂單交售后的那筆錢,興沖沖趕回家想告訴母親,去買一個電動輪椅,可是母親她已經不需要電動輪椅了。
父親趕回來已是兩天后,后事料理完又很快走了。家里空蕩蕩地只剩下錢來一個人,他像一個孤獨的影子,有時候去田里,有時候去上課,有時候在家里,卻總是一個人。
有時候,他也想自己會不會像母親那樣抑郁了,可是他望見田里的綠色,看見溪水的流動還是會欣喜,他想他應該還是會快樂的。他想做自己的事,那天在交售訂單糧的時候,看到有幾個人的訂單量特別大,他也想那樣去承包,把田租過來,種大片的稻谷,或者大片的蜜桔,他喜歡那種橙黃,讓他覺得溫暖。
錢來去城里找父親要錢。父親小小的出租房里儼然是另一個家,錢來看到有女人的衣服,有小孩的書包,錢來沒有說什么,轉身走了。那一刻他真的覺得自己像是被這個世界遺棄了,城市的馬路上車來車往,他看不懂那么多的白線黃線,他也聽不懂匆忙的人群里來來往往的人們在說些什么。那天回家,他在田埂上坐到深夜,黑夜仿佛浪潮,翻滾著烏云,星星被黑暗吞噬,也許明天,就能重生。
幾個月后,父親回來了,帶著女人和孩子,就是那天錢來第一次見到如意。許多年以后,錢來都無法確定,是如意讓他重生了,還是阿土讓他重生。也許是阿土,因為都說貓有九條命,那是不是說葉女士的那個貓真的就是阿土。錢來每每想到這,就會一個激靈,他會把頭埋進自己的胳膊,深深地埋進去,就像如意被埋的那天。
是的,如意已經在那里沉睡很久了。
那一年的梅雨季來得特別長,連日的暴雨讓整個村莊彌漫著霧氣,水淹沒了田野,也淹沒了河流。如意說阿土不見了,錢來說沒事,晚上就跑回來了。到了晚上,如意說,阿土怎么還沒回來?錢來說,沒事的,雨都停了,明天就回來了。第二天阿土還是沒回來,如意說會不會在二黑家。錢來說我先去桔田里看看,再順路去二黑家。
二黑家沒有阿土,甚至二黑家的小黑也不見了。錢來回到家,如意也不見了,錢來再到二黑家,二黑說如意沒來過。錢來開始急了,他去田里找。雨水已經慢慢退去,田溝里的水淺淺地鋪著,渾渾的黃色。田埂上的泥還是爛濕的,錢來深一腳淺一腳,高高的雨鞋沾滿了濕泥。
天快黑了,錢來還是找不到如意。他又跑回村子,一路問去,都說沒見到如意。錢來跑到村委,說如意不見了。村委只有文書一個人在,他跟錢來說,如意不是我們村的人。錢來急了,怎么不是村里的人,住在村里怎么不是村里的人。文書說,花名冊里沒有她的名字。錢來更急了,求求你,找幾個人幫我找找。文書說,錢來啊,不是我不幫你,你讓她的監護人來說。錢來不明白,為什么這個時候了,文書還要說這樣的話。他急著說,我是她的哥哥,我也是監護人。村長剛好從外面進來,問了情況,看著滿身是泥的錢來,對文書說,趕緊通知民兵隊。
錢來一輩子都無法忘記村長的那句話,就像黑夜里手電筒發出的那一束光。村長指揮著民兵隊前進,燈光照在泥濘的小路上,遠山傳來呼喊的回音,父親拉著女人趔趄著跟著,天就要亮起來,錢來開始絕望了。
兩天后,有人在村河下游的一個河灣里找到了如意。如意的臉很蒼白,頭發散亂地貼在額前,她那件薄薄的棉布衫裹著小小的身體,河面有一些枯枝飄浮著,河岸邊的綠水草,隨著水流兀自擺動。
錢來把如意的骨灰埋在桔田里。剛種桔子的時候,如意對錢來說,二年級的時候,就是我剛來你家的時候,上課學《小桔燈》,我多想我的爸爸也能像那個小姑娘的爸爸一樣,忽然有一天就回來了,那樣多苦多累我都不怕,不怕媽媽生病,不怕上學那么遠,不怕同學們嘲笑我,我什么都不怕。爸爸一回來,就都好了。
錢來說,等桔子成熟了,你想怎么做小桔燈就怎么做吧。如意說,我不做小桔燈,我要選一棵叫如意的小桔樹。春天有雪白的花盛開,秋天能結金黃的果子,果子那么甜那么甜,葉子又那么綠那么綠。
錢來清晰地記得如意說這些話時的陶醉與向往,還有小小的任性。自從那天如意寵溺地為阿土解開毛線,錢來就在心底那樣地寵溺如意了,他很喜歡她小小的任性。可是,現在她小小的盒子就埋在這棵桔樹下,如意,桔樹,明明是吉祥如意,為什么是這樣的結局。錢來想,不知道阿土還認不認得回家的路,會不會聞著氣息找到這里。
從那以后,錢來就很討厭梅雨,一定是滾滾而下的雨水,淹沒了泥濘的小路,沖垮了年久失修的路基,才讓如意失足落水。父親越來越老態,多年的莊稼生活和外出打工,讓他疲憊不堪。女人開始整日坐在桔田里,那神情竟和母親當年有幾分相似。
錢來的桔園越來越大,當年中專的同學也開始種植桔樹,就在鄰近村。等到盛果期一到,他們成立了合作社,從果樹嫁接補接、病蟲防治,到幼樹促花、疏果定果,甚至后期的營銷策劃、外聯銷售,越來越多的同學聚集起來,蜜桔賣得越來越好。
錢來注冊了自己的品牌,請村長寫了“如意桔”三個字,寫得算不上好看,但錢來覺得很有特色。每每看著這三個字,錢來總能想到那個一束束手電光照亮整個田野的晚上。
忙碌的似乎只有蜜桔收獲的那幾天,安靜的時候錢來依然喜歡一個人坐在田邊,父親給他張羅婚事,他不想。他不知道為什么父親一提到這個事,他就會莫名地又想到如意,想到如意那天真的笑靨,那清脆而溫柔的聲音。他想出去走走,想去大城市,想換種方式生活。
父親請原先他打工的經理幫忙,經理轉行到了物業公司。物業公司包食宿,小區還在金融中心,錢來覺得挺好,除了種田他什么都不會,在城市里還真不知道能靠什么謀生。
上崗三個月,除了回家一兩趟,錢來幾乎沒怎么離開過傳達室,這個小小的天地就是一個全新的世界。
城里的生活完全不同于田里,做的事、接觸的人、工作的節奏,似乎讓錢來漸漸忘掉了青草氣息,模糊了稻谷變黃、桔子飄紅的顏色。可是只要一看到葉女士的快遞,錢來依然逃不出那段回憶。
甚至到后來,錢來都覺得葉女士身上的某種氣質和如意那么像。走路的時候、低頭的時候,哪怕是葉女士說“快遞”兩個字時,從喉嚨底隱約帶出的氣聲。有的時候錢來站在大廳門口,葉女士剛好從外面回來,長裙飄過,或是短發飄起,錢來都會暗暗地深呼吸,像是能聞到桔子的味道。
回憶那么長,在錢來的心里,卻被禁錮得那么深。當王大志讓錢來和葉女士“談一談”時,錢來又陷入長長的回憶。沒有人知道三個月來錢來對葉女士的關注,也沒有人知道錢來有多么想再見到那只貓。
那一晚,錢來沒有等到葉女士。
一整天都沒有她的蹤影。這幢樓的住客就數葉女士最沒有規律,有時候一天能見好幾回,有時候好幾天都見不到一回。李大媽每次都說這姑娘不正常,早上下樓的時候更是憤憤不平地說:“怪不得她那個男朋友很久沒見了,你看,連那么愛貓的男人都被嚇跑了。一晚上那么多貓一起叫,各種聲音都有,我都要精神分裂了。”王大志笑笑說,不會的不會的,大媽您慈眉善目,福壽齊天呢。
沒有人知道精神分裂是什么,錢來知道。
第二天一早,王大志跑來說,對面國際大廈出事了,有個女人在十四樓的窗臺上坐著,好多人在看,消防隊也來了。接著李大媽也跑進來說,真的是那個養貓的女人,你們快去。
十月的早晨那么清爽,淺藍色的天空萬里無云。錢來看到葉女士靠著墻斜坐在窗臺上,橙黃的長裙顯得她的身子好小,就像是飄在空中。
王大志過來對錢來說,問清楚了,還真是1409的葉女士,從凌晨坐到現在了,也可能是昨天半夜。這14樓的那家公司前兩天剛搬走,現在空著,也不知道她怎么進去的,說是里面還有只貓。唉,這女人養貓養久了,養的都不是貓,是另外一個自己。你在這里看著,我現在陪消防隊的人到她家里去趟,看看有什么線索。
錢來想起阿土。阿土在夜里的眼晴是神秘的,目光懾人心扉,有堅定的味道,還有迷人的氣息,好像自己的一些壞念頭都被阿土看透。
如意也常常會有那種眼神,如意住進隔間后,進進出出的好像沒見到錢來一樣,那時候錢來就知道,她有多孤傲,明明是寄人籬下,還那么清高。如意后來跟錢來說,哥,如果不是那天你把剪刀給我,我都不知道怎么跟你說話呢。錢來才知道,她不是清高,她只是不知道該怎么接近。
錢來心底涌起一股憐愛,小小的如意承受了怎樣的無助啊,她骨子里是那么地不想依賴別人,卻又不得不忍耐。她那樣的年紀,本該安靜地看書,開心地上學,像土貓那樣,懶洋洋地蜷在陽光下,貪婪地享受溫暖,可是小小的如意,還要學著用舌頭舔自己的傷口。
圍觀的人群忽然騷動起來,消防隊員己經鋪好了救生氣墊。錢來抬起頭,看到葉女士的長裙還是飄在空中,頭在轉動,似乎有人在跟她說話,錢來還隱約看到了葉女士懷里黑黑的一團絨毛,應該是那只貓。
錢來想起那只貓的眼睛,和阿土那么相似。李大媽說得對,貓那么有靈性,怎么能一直在屋里窩著呢。阿土很自由,想出門就出門,抓鳥抓老鼠想玩就玩、想吃就吃,貓的骨子里本就是野性,怎么能圈養?
王大志回來了,李大媽也跟著來了。一見錢來,李大媽大著嗓子說,真是天可憐見啊,那一屋子的貓啊,都不曉得她什么時候帶回來的,怪不得一整晚地吵。王大志說,有七八只吧,還有很小的,看著都是撿回來的流浪貓。
消防隊過來叫王大志,有個人說是葉女士的朋友,讓王大志先帶著上樓。李大媽一看,悄聲地對錢來說,他就是以前的那個男朋友。
14樓站著許多消防員,葉女士在的那間開著門。錢來看到葉女士斜坐在窗臺邊,側著臉,神情木然,風吹起她栗色的短發,橙色的裙貼緊了身子。
錢來又想到了如意。這個葉女士那么愛貓,也許是比貓更需要被寵溺。她平日里冷冷的表情,不過是一種保護,她的獨來獨往正是因為內心不敢接近他人。
錢來想,她會不會注意到自己的快遞每次都被整齊地擺在固定的位置,她一定能注意到的,她和貓一樣,是警覺的。
只是這個女人,現在卻在窗臺邊搖搖欲墜,一定是受了什么傷,才會用這樣的方式去反擊自己無法遮掩的鋒芒。她冷漠的表情下,是不堪一擊的柔弱。
那只貓夾著尾巴,耳朵幾乎完全貼到腦后,發著“嗚嗚”的聲音。錢來能感覺到它的緊張與害怕,阿土有時候也會這樣。
靠近窗臺的另一扇門被打開了,錢來看到葉女士的男朋友慢慢地走過去,向她靠近,他的手伸向窗邊,他聽到他輕輕地叫她。
葉女士驚慌地轉過頭,身子一側,往外倒去,“啊”的一聲,錢來看到橙色的裙在窗外飄了起來。幾乎同時,那只貓一躍而起,從窗臺跳進屋里,擠在門口的人群一陣驚呼。
貓從人縫里穿門而過。
錢來奮力擠出人群,朝貓的方向追去,阿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