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亞
2005年3月,第59屆聯合國大會批準了《聯合國關于克隆人的宣言》,禁止克隆人的有關研究。今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日裔英國作家石黑一雄緊隨其后出版小說《別讓我走》,以平緩冷峻的語調敘述一群“克隆人”的生活經歷和情感世界。學界及讀者從反烏托邦、科技倫理、成長小說、權力關系等不同角度進行解讀,公認其成功因素之一在于對“克隆人”這一時代熱點的敏銳回應。其實,英國作家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和美國作家洛維克的《克隆人》對此早已關注。如若再往前推,瑪麗·雪萊的《弗蘭肯斯坦》更是批判“濫用科學”的開山之作。因此,如將該小說置于更廣闊的歷史背景和社會語境考察,會發現其中潛藏著英國(其實也是世界)科技與人文“兩種文化”論爭的語調。
小說主人公凱茜回憶了在寄宿學校黑爾舍姆的童年生活,看似平實的回憶中夾雜著某種讓讀者感到異樣的敘述。學生們幾乎每周都做體檢,吸煙被絕對禁止。監護人告誡他們要“讓自己的身體內部非常健康”。然而,這些關懷別有目的。他們其實是“克隆人”,為所謂“正常人”進行器官“捐獻”。小說開始即描述了一個克隆人在捐獻手術后“躺在那兒輸液,全身就像被魚鉤鉤住了一樣”。后來,敘事者又訴說好友露絲因捐獻器官而即將離世前的恐怖景象:每一陣疼痛使她以“驚恐不自然的方式扭動身體”,捐獻者在“令人恐怖的掙扎中”走向死亡。面對主人公“為何如此對待克隆人”的質問,黑爾舍姆的監護人埃米莉意味深長地說:“當科學上的巨大突破那么迅速地接踵而來,人們沒有時間去審視……治愈不治之癥,這才是整個世界最關注、最需要的……他們壓倒一切的考慮是,他們的孩子、他們的配偶、他們的父母、他們的朋友,能夠不因癌癥而喪命。所以有很長一段時間你們被隱匿了起來,人們盡量不去想你們。”這些話語引出一個問題,何為科技發展的目的?難道為了某種功利訴求就可以損害甚至無視道德底線?如是思考和爭論一直存在于英國科技與人文“兩種文化”論爭的傳統中。
工業革命以來,英國一直存在審慎地批判科技進步與工業文明的文化傳統,以抵制工具理性和功利主義價值觀對完整人性的侵蝕。《弗蘭肯斯坦》首次關注“科技發展與社會道德沖突”的主題。馬修·阿諾德強調科學知識作為“工具知識”培養的是“具有實用價值的專家”。20世紀20年代,生物遺傳學家霍爾丹描繪出一幅科學促進人類未來福祉的誘人圖景;老到的哲學家羅素則強調“科學絕不能代替道德”。至50年代,物理學家兼文學家C·P·斯諾在劍橋作了“兩種文化與科學革命”的演講,認為科學“本身就有道德成分”,抨擊人文知識分子,引起廣泛論爭。后來,“索卡爾詐文”事件又在后現代語境下引發新一輪科學與人文的沖突。
石黑一雄的小說回應了這一論爭。埃米莉所謂科技快速進步的時代恰是斯諾發表演講的“戰后五十年代”。然而,我們所能看到的只是醫療科技的進步,卻未發現斯諾言及的科學之“道德成分”。“正常人”得救以“克隆人”的犧牲為代價,肉體的治愈伴隨著靈魂的污點。為解決這一道德困境和法律困難,小說中的“正常人”采取了兩種手段:一是否認“克隆人”的存在,“人們寧可相信這些器官是無中生有而來的”;二是把“克隆人”降格為“非人”,視其為“試管里難以捉摸的東西”。因此,有論者認為克隆人就像“待宰的羔羊”。這一比喻讓人聯想到中國古代的“君子遠庖廚”,只要“不聞其聲”,便可心安理得地“食其肉”。值得注意的是,小說中反復出現“捐獻”一詞,似是克隆人自愿為之;但同時還多次出現“通知”一詞,說明此種“捐獻”的強制性。這種對比反諷了正常人的道德虛偽。小說中,也有人用其他方式揭開此種道德自欺的面具。
黑爾舍姆的監護人從小對學生進行文化教育,尤其培養其繪畫和寫詩的能力。如“夫人”所言,畫和詩歌一類東西,顯示了“你內心是什么樣的人……反映的是你的靈魂。” 此呼應了阿諾德之論,即詩歌能夠“喚起情感的力量”,文學通過培養人追求美、追求品行的意識而構建“完整人性”。因此,學校收集學生畫作向世人表明,若克隆人養育在人道和有教養的環境中,會與正常人一樣“敏感和聰明”,是“有靈魂”的人。克隆人的互助關心與“正常人”的冷漠自私形成鮮明對照,究竟誰更像一個“人”的問題拷問著讀者的良知,也折射出科學主義語境下的道德危機。
小說按人物的成長分為少年、青年、成年三個部分。故事相應發生在黑爾舍姆學校、村舍和康復中心金斯菲爾德。值得注意的是,這些場景全都位于英國鄉村。有評論認為石黑一雄的小說繼承了簡·奧斯丁和E·M·福斯特的英國鄉村書寫傳統。然而,若將本文置于“兩種文化”論爭的語境中,會發現鄉村場景的設定別有意味。
近代以來,英國文學中的“鄉村”逐漸成為與工廠和城市對立的意象。“鄉村”寄托文人藝術家的“懷舊情結”,贊頌傳統生活價值觀,成為反襯工業城市弊端的重要文學想象。與之相似,主人公凱茜也將在黑爾舍姆的早年生活視為“黃金時代”,其回憶總是充斥“陽光明媚的日子”:學校的孩子們接受人文藝術教育,制作用于交換的工藝品,收藏自己的物品,每隔一段時間可以購買運來的商品。在埃米莉小姐的地理課上,學生們通過地圖和照片看到的是一個鄉村英格蘭:村莊、溪水、古老的教堂、田野。這讓凱茜受益匪淺,以至多年后她還會驅車在路上尋找此類村舍。其實,這幅畫卷也在學生面前掩蓋了英格蘭的另一面:工業的英格蘭和城市的英格蘭。
小說中一個細節耐人尋味:青年露絲在一本雜志廣告上看到了“漂亮的現代敞開式布局的寫字間”,視之為“愜意的工作場所”。在尋找復制自己的“原型”人時,她也對裝著“玻璃大門面”的寫字間羨慕不已,認為這才是體面人的生活。英國自1851年首屆世界博覽會上建成“水晶宮”后,裝有大玻璃窗的建筑就被視為現代生活的表征之一。然而,矗立于露絲面前的玻璃窗既是一扇窗口,讓克隆人窺到現代文明生活面貌;又像一道界墻,阻擋他們享受現代化進程中的文明成果。與《美麗新世界》中野人們生活的“隔離區”類似,克隆人也被限制在劃定的生存空間內,正如監護人露西所言:“你們沒有人可以去美國,沒有人會成為電影明星,沒有人會在超級市場工作……你們的一生已經被規劃好了。”這隱晦地傳達了一個信息:不要越界。各類界限在小說中確實若隱若現的存在。
石黑曾于一次訪談中說父母應在子女周圍創造一個“幸福的肥皂泡”。小說中的被監護人視為“庇護所”的黑爾舍姆貌似這樣一個肥皂泡。然而,細讀文本,會發現它還承載了其他功能。
黑爾舍姆位于“一個四周都是高地的平整山谷”中,從“主樓的幾乎每個教室的窗口”都能看到周圍情況。這不免讓人想起福柯論述的“圓形監獄”。學校隨處可以藏身,方便偷看、偷聽的學生。類似情況也存在于青年學生居住的“村舍”中。此外,學校周圍的柵欄、樹林以及關于翻越柵欄后的可怕傳說讓年輕的學生們“害怕周圍的世界”,因而不敢越界。而小說多次出現的鐵絲網也在不時提醒主人公們界限的存在。
因此,黑爾舍姆這個傳統的鄉村寄宿學校就具有了雙重屬性:一方面,它像肥皂泡一樣盡力為其中的年少克隆人提供快樂的童年,使其健康成長;另一方面,它又像個現代監獄,處處監視約束著學生們的言行甚至思想。在此過程中,它潛移默化地影響學生,使其形成獨特的自我認知。
“我是誰”和“我們是誰”兩個問題總是潛藏在小說的文本敘事中;而克隆人的自我身份認同與群體身份探尋更多受控于外界。
在《美麗新世界》里,通過對嬰幼兒使用反復宣傳和“睡眠療法”等手段,使許多觀念根植于人們的頭腦,形成種種對外界和自我的固定認知。類似地,黑爾舍姆的監護人也刻意選擇時機,使學生們不能恰當理解被告知的信息,卻又潛移默化地接受它們。所以,他們六七歲時就知道“捐獻”這件事。甚至在講授性知識時,監護人也會把捐獻“偷偷塞進大腦”。就如露西所言:“你們既被告知又沒有真正被告知……有些人很高興讓事情處于這樣的局面。”
因此,克隆人在小小年紀就知道自己與“監護人”“外邊的人”不一樣,并通過實際行動驗證了自己的猜測:“夫人”怕她們,將其“當蜘蛛看”。這種“他者”身份在童年時代就成為克隆人的心靈創傷。克隆人漢娜面對恐懼的夫人差點哭出來;湯米用心“創造”的“動物”似乎就是自己的寫照;而凱茜懷抱枕頭的情節尤為令人動容。克隆人不能生育,這成為其與“正常人”不同的標志。因此,當凱茜將枕頭假想為孩子擁在懷里并在歌聲中緩緩起舞時,其行為暗含了兩種情感訴求:她想成為擁有孩子的母親,以此證明自己是正常人;同時,她也想成為被母親懷抱的孩子,感受一份母愛的溫存。
可見,克隆人個體與群體的身份焦慮不僅是一個技術問題,更是“正常人”人文關懷缺失的后果。正如埃米莉的質問:“你們怎么膽敢聲稱這些孩子不如健全的人類?” 是“正常人”刻意將“克隆人”置于“他者”地位,就像她在前述中反復說出的“他們”和“你們”。因之,克隆人也接受了這一設置,不再希求通過“原型”探尋“自己的未來”和“內心深處的自我”。他們確證自我的方式是記憶,因其沒有歷史,沒有未來,唯有記憶能證明自己的身份與存在。就如主人公所言:“我最珍貴的記憶,從來沒有淡忘。我失去了露絲,然后我失去了湯米,但是我不會失去對他們的記憶。”
小說在舒緩的敘事中對科技話語一家獨大的趨勢深表擔憂,對科技進步下高漲的工具理性和弱化的道德準則審慎地批判。或許“夫人”回答自己流淚原因的話代表了作者在“兩種文化”之爭中的立場:“我看到了一個新世界的迅速來臨。更科學,更高效,是的。對于以往的疾病有了更多的治療方式。那非常好,卻又是一個非常無情和殘忍的世界。我看到了一個小女孩,她緊閉雙眼,胸前懷抱著那個仁慈的舊世界,一個她的內心知道無法挽留的世界,而她正抱著這個世界懇求著:別讓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