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娃守河

李贊陽 （傣族）

憨娃守河一晃眼五十多年，三歲娃娃都叫他憨娃。

清水河是興和鎮(zhèn)的寶河，河水常年嘩嘩流淌，清澈見底，游魚如織，河兩岸柳樹夾雜著狗尾巴草迎風飄蕩，黃鸝鳥嘰嘰喳喳飛上飛下，景色如畫。它一直以來是興和鎮(zhèn)十里八村人畜飲水和農田灌溉的主河。憨娃守的河段恰好又是入鎮(zhèn)出縣的必經之路。

這河生得也煞是古怪，從源頭到河尾蜿蜒曲折，蒼山峽谷，懸崖峭壁。可到了興和鎮(zhèn)卻是幾千畝開闊地，十里八村便如繁星，東一村，西一寨，在四面環(huán)山中若隱若現。不知道那朝那代便在此建鎮(zhèn)，修橋，也不知道那朝那代那個“王八羔子”惹怒了龍王，龍王帶著龍子龍孫一路殺來，整條河上的幾十座橋一夜之間都進了龍腹。興和鎮(zhèn)的這座讓人為之榮耀幾百年的 “興和風雨橋”也難以幸免。聽說這座橋是動用了皇銀建的，因為它南北通途，是絲綢之路的必經之地。橋長68米，寬3米，橋兩頭及河中央的三個橋墩是用斗大的漢白玉鑲砌而成，漢白玉上，龍飛鳳舞，麒麟怪獸精雕細刻，栩栩如生。橋面是用楠木鉚接鋪以尺厚楠木板。橋面48棵楠木大柱撐起十頂鱗次櫛比、翹檐飛梁、傘狀的瓦房。梁柱上雕梁畫棟，虎嘯龍吟。柱與柱相連，杈與杈相扣，珠璣走廊飾以雕花春凳，可謂人間一絕。橋上可容納幾百人在橋上觀光、休閑、納涼，亦可擺60多桌宴席。

那場暴雨驚世駭俗，三天三夜，傾盆而來，山谷河流，波浪濤天，水流湍急，山體滑坡，上游形成堰塞湖，幾天后的夜晚堰塞湖突然垮塌，水流洶涌澎湃，似千萬只餓狼嚎叫著向下游狂奔，鬼哭狼嚎，呼爹喊娘，多少村莊農田被淹，多少人死于非命，原本以為淹不到的地方都被淹。憨娃爹娘急中生智把他和妹妹裝在一個腌肉缸里幸免于難，他9歲，妹妹6歲。她們的缸僥幸漂在巖石夾縫中被卡住，幾天后潮退，人們搭天梯救了她們，從此他就有點傻，人們就叫他憨娃。爹娘就在那次水災中遇難。從此他就跟舅舅去守河，舅舅家也在那場災難中只剩下他一個人。妹妹被山王廟張家收養(yǎng)。

那座人們認為幾千年都不會有閃失的橋，在那場災難中也只剩下漢白玉的橋墩。因為河面太寬，水流湍急，一點半點錢無法恢復，橋便一直沒有接上。人們出行便選擇河面更寬，水流相對緩慢的地方渡河，船便成了渡河工具，便要有人出力，便要收取點勞力費，就這樣憨娃和舅舅成了守河人，他們不分白天黑夜吃住在河邊，那間茅草房便成了他們的家。他們不知迎來送往多少出行人，但他們收取的勞力費也只夠填飽肚子。本來他們收取的勞力費就很少，大凡見了窮困老少又一概不收。好在他們邊守河邊開田種地，解決口糧和蔬菜問題。

他十六歲那年舅舅得疾病死了，他就孤孤單單一個人守河。第二年鎮(zhèn)上鬧瘟病，他一個人一船一船地往外運病人，又一船一船接回來，從不收一分勞力費。后來民政給了他一筆不小的勞力費算是補償。人們都說憨娃有錢了，可從不見他亂花一分錢，也不見他托人買吃買穿，只托人買些鹽巴、臘油之類的生活用品。穿的也是破破爛爛，熱天一條大短褲，冷天外加一件破棉衣。人們都覺得奇怪。他到底有錢沒錢？

他在河兩岸栽了許多香蕉、木瓜、芒果、香櫞之類的果樹，讓渡河人觀光賞景，品嘗鮮果。還撿來許多鵝卵石在兩面渡口處整整齊齊鋪設，讓渡河人好走。又出錢請人在渡河兩面各蓋了一棟長長的茅草房，房里安了許多石桌、石凳供渡河人休憩。同時也把自己的一間茅草房翻建為二間。他到山上摘來野壩子茶，每天泡幾大壺茶供渡河人喝。有時下河撒網抓魚，把魚劃腸破肚撒上鹽晾干賣給渡河人，或者煮一鍋鮮魚湯供渡河人品嘗。有好事的渡河人送他幾包鮮花籽，他把它撒在果樹林和空地上，春天，河的兩岸，旮旮旯旯鮮花盛開，蜂飛蝶舞，鳥語花香。不但渡河人喜歡，不渡河的人有事無事都喜歡到他那里去游玩、洗澡、聊天，逗他樂。他手舞足蹈，笑得合不攏嘴。這時就有人逗他：喜不喜歡大姑娘？

喜歡！他答。

喜歡幾個？

倆個！他答。

哈哈……艷福不淺！不要不要，一要就是倆個，哈哈……

“把你的魚干巴全給我們，我們給你找大姑娘！”

“一言為定！”他答。他把魚干巴全給了他們。

這時就有人唱起歌： “如果你要嫁人不要嫁給別人，一定要嫁給我，帶上你的嫁裝，領著你的妹妹，跟著我馬車來……”。歌聲充滿激情，充滿愛。

這時就有人奔走相告為他做媒。時不時領個寡婦或者腳跛眼斜的女人來，他一見全都搖頭擺手。也并不是她們丑，而是他的確要兩個，可 《婚姻法》不允許呀！

過了幾天他們給他領來了娘倆，他一見，喜笑顏開，手舞足蹈，一跳八丈高。他不但拿出了未晾干的魚，還摘了一籃子熟透了的水果讓他們帶走。就這樣一夜之間他雙喜臨門，既當新郎又當爹。他更加賣力渡船，一家人其樂融融。

可好景不長，半年后的一天，他們七歲的小姑娘不見了，他們滿河滿地的找，果然在河段的下游找到了小姑娘，她是被水淹死的。他們抱著小姑娘哭得天昏地暗。從此他們的小日子便黯淡無光。后來傻媳婦也跟著外地人跑了。他就開始不茍言笑。

再后來人們又給他說媒，他搖手翻天， “不要，不要！”從此就孑然一身。

一天來了幾個流里流氣的渡河人，穿著很時髦，染著黃頭發(fā)。他把他們渡過了河，討要勞力費時，他們打個響指，說： “回來給！”便揚長而去。第二天他們回來了，他又把他們渡過了河，向他們討要錢時，他們又打了個響指，說：“哼！爛破船還要收錢！做夢去吧！”便要走。他拉住他們，一個矮個男人給了他重重的一記耳光， “滾一邊去，要錢？跪在大爺老子面前磕三個響頭，我給你！”他氣得發(fā)抖，他們罵罵咧咧大搖大擺地走了。一記耳光倒把憨娃給打醒了，從此，凡是染有黃頭發(fā)的人，他一概不給渡河，不管他們出多少錢，說多少好話，他就是一句話： “不行！”這可苦了染黃頭發(fā)的人，有的干脆用帽子遮住，有的干脆剪掉。

再后來發(fā)生的事，徹底改變了憨娃的做法。那是個雨季，河水嘩嘩地漲，來了五個染了黃頭發(fā)的外地人，他們急著要渡河，可憨娃就是不給渡，他們說盡了好話，拿出了大把大把的鈔票，都無濟于事。他們急了，那三個男人咬了下耳朵，他們突然把憨娃按倒在地，用繩子捆住了他的手腳，搶了船，跳上，自己劃了過去，他大喊大叫，他們根本就不睬他。但他們哪里知道，那么寬的河面，那么湍急的水流，沒有技術要領，沒有經驗，劃過去，談何容易？果然他們還未劃到河的中央，船就擺了尾，迅速向下游沖去，劃船人手忙腳亂，船上的人哭爹喊娘，但都于事無補，一船人翻入河中，無一生還。

這事，憨娃的良心受到了很大的譴責，他改變了主意，管他黃發(fā)、黑發(fā)、白發(fā)、紅發(fā)他都渡，但，凡是染黃發(fā)的原本收1元的勞力費要收他們10元，少一個子都不行。這樣反倒給他增加了不少的收入。

憨娃九歲開始和舅舅學渡船，十六歲開始單打獨斗，六十一歲病逝，在這五十二年的渡船生涯中，他不知迎來送往多少人，為多少人解了燃眉之急，做了多少好事，免費接送了多少急救的病人、老人、孩子、學生、殘疾人和窮困的人。他的收入到底有多少？誰也不清楚，唯獨清楚的是他一生節(jié)儉，從沒有見他穿過一件像樣的衣服，置過一件像樣的家具，房還是那幢茅草房；床也是那張土墼木棒床；幾個破鍋爛碗。也很少見他買肉吃，什么味精、醬油、清油、罐頭之類的東西他從沒有奢侈過。他不抽煙、不喝酒、不吃茶、不嫖不賭。也沒有什么親戚，唯一一個妹妹他也從沒有給過一分錢。他到底有沒有錢？人們百思不得其解。

正當人們想探個究竟的時候，答案不攻自破。六十一歲那年，正當他心力憔悴，無法再渡船的時候，他生了場大病，奄奄一息，人們都來看他，妹妹和侄兒他們也來，他們請來了醫(yī)生，醫(yī)生看后要他趕快住院，最好是住大醫(yī)院，他說： “住院需要花許多錢，他寧愿死也不愿花錢”。妹妹說： “哥！錢乃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走，只要人好好活著，錢可以再掙，你沒有錢，我們出錢給你治”。他說:“人終將要死，你們不能給我治，錢留著有用，好鋼要安在刀刃上，如果你們執(zhí)意要給我治，我現在就死！”就這樣他們也拿他沒辦法，只能零敲碎打請醫(yī)生來給他打針吃藥。背后就有人議論 “其實憨娃根本就沒有錢！”，“憨娃很傻，要錢不要命，是個守財奴”，“憨娃這么些年來，每天收入不下一二百元，難道錢被賊給搶了”。

第十四天的晚上，他突然急喘、急咳、吐血，妹妹給他捶背抹胸，他說：“妹妹，哥可能活不過今晚了，哥有一事相求，如果你答應了，哥死而無憾，九泉之下安息，如果你不答應，哥死不瞑目！”妹妹說： “哥，有事你說，妹妹一定答應你！”他說： “好妹妹，哥這么些年來，風里雨里，沒少吃苦遭罪，但有一件事哥我裝了五十多年未了！”說著他掏出了把鑰匙，叫妹妹把箱子打開，拿出本存折。他說： “妹妹，這存折里有48.9326萬元錢,是我一生節(jié)吃省用攢下來的，本想湊足50萬元后交給政府，幫助他們大幫小補在這里建一座橋，這么些年來沒有橋，興和鎮(zhèn)人沒少遭罪受窮，也死了不少人，有了橋興和鎮(zhèn)人才有希望呀！剩下的1萬多元，求你一定幫我補齊后交給政府，希望盡快架橋，也算了卻了我一樁心愿！”說著他又吐出了一攤血，上氣不接下氣。妹妹說： “哥，你放心，妹一定幫你補上，你一定要好好活著，看橋！”就在這時憨娃一口氣上不上來，頭一歪，去了極樂世界。他的右手拿著存折，左手緊緊握住妹妹的手，兩眼乞盼地看著妹妹。 “哥、哥……”妹妹大聲大聲的叫喚，聲音穿過黑夜，劃過長空，跌落在清水河畔。

這事一傳開，興和鎮(zhèn)人為之愕然，為之動容，為之悲切。憨娃呀憨娃，其實你一點也沒有憨！

送喪那天，萬人空巷。興和鎮(zhèn)幾萬人不約而同，他們胸戴白花，肅然起敬。妹妹、妹夫、侄兒、孫子、披麻戴孝，悲悲切切。蒼山哀鳴，綠水嗚咽。憨娃帶著他的愿望，帶著他對興和鎮(zhèn)的祈福，永遠守望在清水河邊。

后來，一座高大雄偉，寬闊的大橋像一條巨龍跨過清水河，橋上車來人往，熙熙攘攘。人們站在橋上駐足觀望，感慨萬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