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韻霏
《舊新堤》講述了一個大齡未婚的下層女性石翠花的前半生。在敘述視角上,作家繼承了20世紀末中國文學對“個人記憶”的重視,以個人生活的起伏反映時代的大變革。作家將女性的性別經驗、變革的時代背景和紛繁復雜的人際關系網交融在一起,賦予了“孤絕感”這個宏泛的主題具體的內涵,通過一系列隱喻刻畫出主人公不斷增強的逃離的欲望,揭示了主人公對外部世界的不滿和內心世界的彷徨焦慮。
重視“個人記憶”在20世紀末以來的創作實踐中被奉為至高無上的原則,它強調以反映生活代替反映歷史事實,看似削弱了小說的“史詩價值”,卻增添了“歷史情味”?!杜f新堤》以一個處在改革進程中新舊交替的時代作為敘述背景,作家沒有正面描寫宏闊的歷史場景,匠心獨具地選取了與生活息息相關的細節,將變革以細節的方式呈現?!按浠ā边@個名字因一個“上酸菜”的段子火了。這個耳熟能詳的段子具有鮮明的年代感,一下子將讀者拉回當時的環境,一方面極為直接地展現了互聯網對于普通個人生活的影響,避免了空洞化的背景鋪敘;另一方面能為后面情節做鋪墊,穿插在各個事件中起到調節氣氛的作用。另一個與時代背景有關的細節是石翠花畢業的時候突然由分配工作變成了自主就業。她在就業中的遭遇展現出了一個普通民眾在時代巨浪的翻迭中的被動無奈。
這樣的敘述方式體現了作家對文學“獨立品格”的重視:文學只與個人記憶有關。這是最根本的,也是絕不應當丟棄的。
相較于男性,年齡一詞對于女性的意義要深遠得多。歲月對于女性這一性別主體分外嚴苛,30出頭的男性或許還可以用“年輕”來形容,過了三十未婚的女性卻往往被打上“大齡剩女”的標簽。
石翠花所面臨的危機一方面來自事業:打拼多年仍處于一個不上不下的位置,卡在多重矛盾的現實和理想之間;向往“體面的生活”,又要不得不接受現實毛糙的一面;延續了年輕時“與能力無法匹配的欲望”,卻已經不是年輕人了。另一方面來自感情:對崔明亮的愛而不得,與陳力隱秘的關系和意外的懷孕,和水果商無愛的婚約讓她處于歧路重重的迷宮中。年齡產生的危機感讓她意識到理清這些關系的必要,但她又不愿完全屈從于傳統觀念的威逼。作者通過石翠花矛盾的心態和尷尬的處境展現出城市底層人被時代擺布的無奈和階層跨越的艱難。
石翠花與崔明亮和陳力之間的情感糾葛表現出了鮮明的女性主義色彩。石翠花一反女性追隨男性走向成長的常態,認為最終還是自己讓陳力人模狗樣,表現出她力圖成為男性的塑造者。同時,在這兩段關系中她表現出明顯的情欲自主和自覺,有主動付出的行為也不乏主動清理的勇氣。
作為一個城市邊緣性質的人物,石翠花來自底層,也不漂亮,這讓她在工作、戀愛、婚姻上始終處于不利的地位。她身上既有小人物普遍經歷的不平等待遇和生活艱難,還具有男性未曾經歷的困境體驗和危機意識。她所表現出的在龐大關系網中的無所適從,對城市親密又恐懼的態度代表了相當一部分當代城市人渴望獨立又深受羈絆,受困于生活而無力求得解脫的矛盾狀態。作家將弱勢群體的無助通過女性這個性別主體放大,拓寬了小說的深度和廣度。
王曉華在《當代女性寫作的過渡地帶——評謝絡繹<到歇馬河那邊去>》一文中指出:中國女性寫作要走出當下的間歇狀態,就必須填補先鋒寫作留下的巨大空白。女性主義寫作雖然有過聲勢浩大的局面,但曾引起巨大轟動的晚生代女作家例如衛慧和棉棉筆下的人物行為顯然具有一定的超前性,她們都將觀照點放在了最前端最先鋒的那一批女性而忽視前衛之外的大多數女性,謝絡繹明顯做出了去彌補這段“過渡地帶”的嘗試,擴大了寫作的版圖和對象,由身體的覺醒擴展到復雜的情感關系,由臥室的思索擴展到職場的遭遇,深化了女性主義寫作。
“逃離”是貫穿全文的一個核心動作,它在小說中反復出現并漸趨激烈。這種“逃離”,在米蘭·昆德拉看來是一種背叛行為:“背叛就是出自所處的地位,走向未知”。作家詳細描寫了有關逃離的欲念在石翠花心中蓄積、掙扎、宣泄的發展全過程。最開始,“逃離”只是一個改變生活狀況的愿望,后來變為“想了無數次的永別”,再進一步成為“緊張而強烈的沖破現狀的欲念”,最終在婚禮的前一晚宣之于口“我不回去了”。
在表現人物的敏感與脆弱時,謝絡繹格外擅長瞬間心理的捕捉和潛意識的揭露。小說中有關逃離的念頭無一不是倏忽而生:面對車后的塵煙,石翠花總感覺是想要吞噬自己的怪物,因而“懷著緊張和強烈的沖破現狀的欲念”;面對“工裝肚皮舞”她幻想她們會將外面的累贅“狠狠地甩掉”。這些突如其來的有關逃離的聯想實則暗示著有關逃離的念頭蘊藏在生活的每一個細節中。這些細節豐富了“逃離”這一動作的內涵,即這個動作背后不是單一的驅動力而是包含了恐慌、不滿、迷茫等多種心理情緒。
在小說的結尾石翠花決定“不回去了”,但這個決定一點也不鏗鏘有力,甚至與前文那些有關逃離的掙扎和糾結相比顯得有些平淡無力?!半x開”是謝絡繹作品中女性普遍的選擇,這一選擇通常伴隨著一種無所適從的茫然:如圓圓“想跑,卻不知道該對著哪個地方”;曹多芬失魂落魄,一張臉“明亮而凄惶”。她“身子慢慢往下縮,慢慢將頭埋進了黑暗中”。黑暗是一重屏障,石翠花并沒有想好黑暗退散后的路怎么走,她不想回到原來的生活卻也不知道未來到底該如何應對。女性作家對于女性生活困境和命運的思考往往比男性更為深入和現實,她們對于女性現實生活的遭遇和未來的不可把握有深刻的個人體驗。因此在作者筆下有關離開的決定并不與光明相聯系,相反作者竭力渲染一種與黑暗相關的晦暗不明的氛圍,以此表現主人反叛外表下彷徨不安的靈魂。
石翠花和謝絡繹筆下的其他女性一樣,無論怎樣乖張、狂躁,生活秩序無論怎樣混亂,一直在一種家庭的環境中掙扎著。“家庭”的影子始終在影響、干擾著她的選擇,成為她人生悲喜劇的重要因素。家庭內部的矛盾在《舊新堤》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現:一方面主人公現實的一切無不受到家庭的限制。另一方面她在社會上經歷的奇遇與挫折讓她與偏居城市一隅、守舊古板的家人產生了代際間的沖突:父親看不慣她綠色的頭發,她看不慣父親對自己的逼婚;她在對崔明亮的暗戀和與陳力的隱秘關系中掙扎彷徨,家人卻為她安排好了與水果商的婚事。種種的矛盾沖突讓處在這段親密關系中的石翠花不堪重負,一心想著離開。
石翠花面對有血脈聯系的親情表現出一種不堪忍受的抵觸:“這些叫她全名的反倒比家里那兩位叫她昵稱的友好而令人振奮”。抵觸感與糟糕的家庭關系無關,相反家里的每一個人都熱切而焦慮地關心著主人公的生活。這種“在家門內焦灼”的境況深刻反映了現代人遭遇的親密關系障礙。抵觸心理的根源是現代人矛盾的內心世界:在傳統的環境中拼命追求個性,在親密關系里為利益沖突而痛苦。在結尾石翠花固然選擇了“不回去了”,但她隱藏在黑暗中的呼喊更像是一種不堪重負的發泄,蒼白而無力。發泄之后是徹底逃離還是徹底妥協誰也不得而知。在愛情中,她尚有選擇結束的權力,但面對家庭卻只有無力的發泄和幻想的逃離。
小說中作家建構了一張復雜的人際網,通過石翠花在這張網里屢屢受挫的經歷揭露出她叛逆張揚的外表下孤獨無著的內心。
在兩性關系上,崔明亮、陳力和水果商三個男人對石翠花來說具有三種不同的意義。崔明亮是石翠花長期暗戀的對象。這是一個有些裝腔作勢、善于投機的中年男人,作者精準地把握住了他虛偽又自戀的心態。石翠花通過混亂的審美等等一系列手段博取崔明亮略帶私人性質的關心,這些小心翼翼的自我安慰把一個在感情中處于弱勢的女性形象刻畫得淋漓盡致。陳力是唯一與石翠花有過肉體關系的男性。這段關系在石翠花看來是“正在經歷的經驗,又是已經總結的教訓”,這個教訓無疑就是不久前的意外懷孕,這個意外事件昭示著平靜的生活實則暗流涌動。如果說崔明亮代表的是高于石翠花生活的“癡想”,陳力代表埋藏在生活之下涌動的“暗流”,水果商代表的就是生活的正軌。水果商是這三個人中唯一對于石翠花有過贊賞態度的,在他眼中石翠花是一個“厲害的,能管事的”。小說的結尾石翠花匆忙定下了和水果商的婚約,這個匆忙的決定與石翠花之前叛逆的形象格外不協調,通過這種反常作者點出了她內心深刻的孤獨——她太希望得到肯定了。然而她片刻后就清醒了,想起了隱藏在自己生活下復雜的暗流,這些繁雜的過往累積起來阻斷了她以婚姻粉飾太平的可能,她不是不回去而是回不去了,重重隱秘的情感矛盾迫使她最終在徹底了斷過去,選擇了離開。
總的來說,在這段涉及四個人的復雜情感關系中石翠花與崔明亮的關系反映的是一種“求而不得”的孤獨;她與陳力的關系反映的是一種“情欲分離”的孤獨;她與水果商的關系反映的是一種“不堪重負、無人理解”的孤獨。
毛毛是小說的另一重要人物,優良的家境、精致的外表、體面的工作讓她與石翠花形成了巨大的反差。相較于石翠花在任何人際關系中都處于尷尬而不利的地位,毛毛誕生于一個龐大的關系網之中,在一切人生抉擇中擁有絕對的自由。面對毛毛,石翠花的內心是微妙而復雜的:她帶毛毛去吃自己喜歡的麻辣燙卻也在再次見到毛毛的時候產生了“把那漆黑卻閃爍著光芒的一塵不染破壞掉”的想法。她渴望親近又始終保持距離,友好又妒忌,看似盲目自信卻又有著深深的自卑,這種種矛盾的心理共同指向了主人公內心難以言狀的疏離感。
在石翠花心中最令她舒心的關系是和同事之間的關系。她們“命運產生交疊,但絕少能夠長久相關”。然而,石翠花好心幫助走光的同事遮掩卻被解讀為“瞎鬧騰”,表面客氣的關系背后同事對不安分的石翠花不無鄙夷,石翠花從未能融入大多數同事所在的圈子。
曇花是一個貫穿全文的意象。小說中它既是作為生活的背景存在,也是作為生活的一部分存在?!叭巳缁ǎ裁措A段就是什么處境。”曇花在小說中是和主人公一起出場的,它作為主人公處境的隱喻在很多地方與石翠花有相似之處。曇花過了花季仍不開花被拋棄的形象正好暗合主人公大齡未婚,事業平平惹得家人對此頗為煩心的境遇。同時,在行文之間曇花與石翠花達成了某種程度上的“共情”:小說開頭父親因石翠花染了一頭綠色頭發且遲遲不結婚和石翠花發生爭吵的時候“樓下的曇花靜悄悄的,花瓣受驚般地顫動著伸展開來”。曇花夜晚的開放與清晨的凋謝都悄無聲息無人在意,一方面以靜襯動,反襯出家庭內部緊張激烈的沖突,另一方面昭示著主人公在這索然無味的生活環境里已然尋求著某種突破,如同曇花“無聲無息,獨自向泥土沖撞”。
曇花在花季已過被拋棄在綠化帶的時候開了花,開的違背時令,恰如石翠花作為一個各方面條件都平平的小人物在這個陳舊的大環境下獨自謀求著突變。突然開花的曇花暗示著看似平靜沉悶的生活下實則暗流涌動——石翠花的意外懷孕便是一個例證,由這個意外作家引出了石翠花和陳力之間的情欲關系。曇花最后一次出現是在石翠花聽從父親的話決定和水果商結婚試過母親為自己準備的婚紗之后——此時的她可以看作是站在放棄叛逃的邊緣,即將重歸生活預定的軌道:“曇花還在那里,石翠花跑著經過它,帶來一陣風。”跑過曇花的石翠花斬斷了對崔明亮的感情,最后一次與陳力發生了關系,并在婚禮前夜這個特殊的時間點做出了“不回去了”的決定,這既是主人公對與婚姻家庭相關的“預設生活”的拒絕,也是對自己與崔明亮、陳力之間情感生活的清理。女主人公在離生活“正軌”最近的時候選擇“不回去了”,與曇花在錯過了開花的時令被棄置一旁后卻突然開花有著明顯的內在聯系。
石翠花的出場是在模糊的月光下,有關她身形、五官的描繪一概被隱去,唯一突出的就是她那頭綠色的頭發。這頭綠色的頭發是石翠花反叛精神的集中體現,具有多個層次的象征意義。
首先,頭發鮮艷的綠色和周圍沉悶的色調形成強烈的反差:“她的綠頭發在黑暗中低垂的發黑發黃的枝葉下新生兒一般鮮活”,具有極強的視覺沖擊效果,將主人公形象一下子凸顯出來。綠色的頭發是一個無關美感的存在,甚至與主人公的相貌和名字一樣帶有一絲俗氣,卻又足夠出挑,既展現了石翠花敢想敢做、不安分又有幾分虛榮的性格特征,又彰顯了她不合時宜、與周圍世界格格不入的尷尬處境同時暗藏了反叛的可能。
其次,霓虹燈“將石翠花頭上的綠色迅速統一了進去”,暗示這種看似張揚的反叛實則蒼白無力。作者尖銳地指出染發的行為不過“是一個失敗者企圖沖破什么的嘗試”,將頭發染綠僅僅是石翠花在無法對外界其他事物做出改變的情況下對自身一次虛張聲勢的改造。不想被“吞噬”的石翠花卻終究是“統一”在了霓虹燈里。
最后,染綠的頭發“統一在霓虹燈里”,成為“平凡的一抹”昭示的是一種迷惘。石翠花渴望在紛繁復雜的都市里獲得一個可以被辨識的位置,她“常常有這種感覺,身上到處是洞,那些空洞會慢慢變大,最后占領她。”。她想引人注目卻始終不得法,染綠頭發和因“翠花,上酸菜”火了的名字一樣都是并不高明甚至有些可笑的嘗試,“大張旗鼓”的背后是無所適從的茫然。
頭發的顏色反映出石翠花的心路歷程。在故事的結尾,石翠花將頭發最終染回了黑色,折射出她內心的迷惘與脆弱。反叛但無力,奮力向上而內心迷惘,平凡卻渴求突變——作者借一頭綠色的頭發深入展現了主人公矛盾的內心和尷尬的生活處境。
面對光怪陸離的城市,主人公對于身邊的人和事時常會產生荒誕不經的聯想,這些聯想看似不著邊際卻反映了主人公惶惑不安、沉重壓抑的心靈。下面以三處較為典型的細節作為分析對象,探尋這些聯想背后的深層含義。
石翠花覺得汽車后面的黃色煙塵就像一個想要吞噬她的怪物。怪物,既與汽車尾氣噴散在空氣中的形狀相似又放大了城市工業文明使人不適的一面,傳達出石翠花內心深處的恐懼與不安。她對“又酷又甜蜜”的追求,她想要在年會上出風頭,她對于染發的執著都是她為不被無聊的生活吞噬做出的努力,然而這些行為在大環境的映照下顯得可憐又可笑。
石翠花因頻繁染發與同樣在城市邊緣掙扎求生存的老板產生了惺惺相惜之感。正在收拾工具的老板在石翠花眼里“就像另一個工具”。這既折射了工業社會中人的異化,暗示了和石翠花相似的下層小人物如工具一樣被動地生存,無力處置自己命運,也表現了石翠花對于這樣機械生活的不滿。
周年慶上,石翠花面對臺上穿著工裝跳肚皮舞的同事,想象著她們跳到一半“將外面那層累贅舉起來,狠狠甩掉”。這個有些粗暴的幻想與舞臺上同事們畏手畏腳的表現形成鮮明對比,突出了石翠花與周圍環境的格格不入的獨特個性和她內心對于現實生活的厭惡。
“新堤”是一個地名,“舊”暗指陳舊的生活氛圍。標題中的“舊”與“新”巧妙地形成一種矛盾關系,暗示了主人公在“新”與“舊”之間苦苦掙扎的處境。在變革的浪潮里,那些并不先鋒的女性會經歷怎樣的矛盾與傷痛?作者已然給出自己的答案——她們張揚又敏感,叛逆而孤獨,她們小心翼翼,跌跌撞撞,害怕迷失,羨慕勝者,卻從不肯放棄抗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