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秘密令她明朗

文/周水欣

只有很少人的秘密，成為生命的激勵，成為生存的動力。

有人說，向田邦子是大和民族的張愛玲。我卻覺得她比張愛玲幸運。張愛玲最后沒入人生的荒原。而向田邦子一直有擔當，有愛，有付出，有收獲。雖然，細想之下，全是不菲的代價。

她是上世紀60年代到80年代的編劇界女王，曾獲日本文學獎項直木獎。她作品頗豐，達萬部。她多描寫昭和時期的日本風俗、家庭形態，被稱為昭和時代的代言人。

但盛名之下，她的個人生活，讓人感慨唏噓。

向田邦子是家中長女。父親暴躁專橫，母親膽小懦弱，從小，向田邦子就擔當著家庭守護者的角色。她安慰媽媽，安撫父親，照顧弟妹。這一切，都需要經濟實力，她便靠稿費支撐。從21歲畢業開始工作，一直筆耕不輟。

她的寫作天地，是家人都入睡之后那一兩平方米的玄關。在那里待著最不影響家人。她常說的話是“想睡的時候能睡，是最幸福的了”。深夜，妹妹總是聽到鋼筆摩擦稿紙，發出有規律的聲響，持續到天亮。

當陽光從窗簾透進來時，玄關已收拾干凈，不留痕跡。而向田邦子一定會早起，與父母一起吃飯，與母親一起伺候父親出門上班。她一生未婚，與父母同住到35歲，基本日日如此。

她二十四五歲那年，父親外遇，開始對家人百般挑剔，母親幾近崩潰。家里經濟情況也堪危。向田邦子總對母親說，“一切交給我來處理吧。你只要安心等待就好。”

妹妹對父親的所作所為，對家里窒息的氛圍厭惡、憤怒，會問姐姐：為什么出生在這種家庭？向田邦子卻說：“在喜悅的情況下出生，在父母的關愛下成長。我很感謝。父親從貧困走到我們認為稀松平常的現在，不知經過多少辛苦。他也許有些怪毛病，但我覺得他很了不起。把父親當作一個個人來看，才會客觀冷靜面對。”

這番話令妹妹醍醐灌頂，振奮不少。如此理解他人的話，放在今天的家庭關系里，也極具意義。

這么努力，這么有才華，這么受歡迎。大家眼里，拼命三郎一般的作家，在52歲時遭遇飛機失事而身亡。

她去世后，妹妹整理遺物，才發現姐姐的秘密。

向田邦子曾告訴母親，自己暫時沒有成家打算，讓弟弟妹妹先成婚。直到35歲搬出自住，到忽然離世，她都沒有戀情公開。妹妹在遺物中發現一個紙袋，里面是若干來往書信，才揭開了一段被隱藏的愛情。

向田邦子在二十幾歲時，認識了一位比她大13歲的攝影師。對方有家室。兩人的感情持續了一段時間，便分開了。后來，攝影師搬離家庭，生了重病。他母親來求向田邦子再續前緣。向田邦子答應了，但事實上，她是在照顧病重無法工作的對方。

當然，男方在情感、精神上也給出不少支持。向田邦子從來都堅定堅強，是天生的照顧者。但在這些信件中，她化身小兒女，有時抱怨有時撒嬌。她常去他的寓所，幫他燒飯，悄悄塞錢。但無論多晚，她都會回家，陪伴父母。

妹妹想了很久，終于明白這就是姐姐的道德感：一方面，她無法舍下困難重重的家庭，一方面父親外遇給家庭造成極大創傷，若她的不倫之戀暴露，勢必令家庭崩潰……所以，即便后來對方已離開妻子，她仍舊選擇隱瞞。

最感傷的是，男方因為無法忍受病痛，在向田邦子34歲時自殺身亡。而后十幾年，她隱忍地生活：曾患乳腺癌，誘發右手不能寫字，作品都是左手寫的；資助妹妹開小酒館，為父母加蓋二樓的房子……她對自身一切守口如瓶，只有這個紙袋，在家里某個角落，悄悄陪伴著她。

這就是著名女作家的私人生活。隱忍的生活，令她迸發靈感，寫出一片天地。她愛過，也被人珍愛。她不讓外人看出煩惱與痛苦，借此轉換出生存的力量。這是她選擇的方式。

我在日本買過向田邦子的圖文書，講她喜歡的陶器、書籍……她愛美食，愛旅行，大衣帽子都自己做。照片上的她英武俊美——明媚的眼睛，方方的額角臉骨，是堅定的輪廓。

不少人懷抱情感上的秘密生活。而只有很少人的秘密，讓生活變得明朗，成為生命的激勵，成為生存的動力。向田邦子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