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的錯位
——楊曉升中篇小說《病房》讀后

■冬 如

“病房”是表現人生百態世間冷暖的一個很好舞臺。作者在病房這特殊的環境中寫了很多人物。主人公王美麗是軸心、是主角。讀初中時的王美麗長得漂亮，青春煥發，且性格開朗，天生愛笑，走到哪兒就把笑聲帶到哪兒。她的魅力吸引了班上的許多男生，男生們對她頻頻放電使她分了心，她自己和幾個優秀的男生學習成績都明顯下降。面臨著中考的激烈競爭，一直視學生成績為生命的李建文老師因此狠狠地批評了王美麗。他沒想到，才僅僅十六歲，還很單純的王美麗又氣又羞，大哭著跑出他的辦公室，從此再也沒有回到學校。

二十年后，李建文因腦中風住進了北京一家三甲醫院的神經內科。陰差陽錯，在這家醫院當護工的王美麗竟被人領到了老師跟前，她想起老師曾苛刻批評她，“……你這么漂亮的臉蛋難道去當農民，做保姆，當清潔工，干些下三濫的工作不成？”命運應驗了老師當年的話。面面相覷之后，她毅然返身離去。可是，心情復雜的她很快被老師的女婿喚回來了。她倒要看看，你冠冕堂皇，為人師表的老師，“今天也有尿床的時候，扒下褲子你不也跟條狗一樣光著屁股丑陋不堪嘛！”病房里與老師的初次接觸，她就獲得了嘲弄及報復的快感。不過這快感就像肥皂泡一樣稍縱即逝，還有更尷尬的事情等待著她——她的同學唐慧娟在神經內科做護士長。她統領著幾十個護士，管理著九十張床位，節假日能帶上丈夫和孩子去旅游，生活條件十分優越。初中三年，誰不知道誰呀，王美麗的外貌及個人魅力遠不是唐慧娟能相比的，他倆的學習成績不相上下，若說王美麗是花，唐慧娟只能是草。而今天，她倆的社會地位、工作崗位、經濟狀況都發生了懸殊。等待著王美麗的是什么？與老師的沖撞還是磨合？對老同學嫉妒還是友善？

作者在巧妙的構思和引人入勝的故事情節中，其實講述的是發生在同病房另一對病人和他們家屬身上的故事，農民工劉平民和他老婆與女兒；某縣縣委組織部部長雷政富和她的老婆與女兒。后者為了在狹窄的三人間病房里占有更大的地方和空間，挪動床位，占用劉平民的過道處，這自然會發生沖突。劉平民的女兒劉彩霞覺得，這簡直就是強盜邏輯。這在王美麗眼里，本是與她不相干的事兒，但如此欺負人的事使她的肺都快氣炸了！雷政富的老婆——官夫人還咄咄逼人地說：“那我們多出錢行了吧？你們要是缺錢，這房間里三個床位錢都由我們包了，行吧，錢，我們不缺，我們不缺錢！”官夫人還邊說邊掏出兩疊分裝整齊的萬元鈔票。以錢開道，或許在官場和商場已經成了慣性，由官夫人嘴里說出來是那么自然。但病房里的這番話，使王美麗震驚得瞪大眼睛。躺在病床上的李建文老師主持公道，一番義正詞嚴，官夫人的囂張氣焰被澆滅。王美麗開始改變對老師的看法及態度。若說這是一場為公平而爭的戰爭，勝利方的臉上，還沒來得及漾起一絲笑紋，人們絕對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護士長唐慧娟走進病房“主持公道”來了，劉平民一家人，李建文和王美麗，還有那個小護士小張，大家都把求助的眼光投在她身上，等待著她對官夫人的指責、批評并下令讓官夫人將他們的床位挪回原處。然而，唐慧娟給大家的答案是什么呢？她是親自來為雷政富開綠燈，挪動床位，讓官員占有他絕對不應該占有的他人的地方。她見官員已經占有，還對大家美名其曰：“畢竟大家都住在同一間病房里，要盡可能互相體諒，互相照顧。”

走近病房的護士長唐慧娟，將這明明是不公平、不正常的事硬是給擰過來了，讓它變成公平的、正常的事情。

王美麗用她雙漂亮的眼睛看著這個病房里發生的一切；小張護士也用她的眼睛看著病房。“這世界怎么了？”王美麗看見，每次前來慰問雷政富的人走后，他便從枕頭底下摸出慰問金來交給他妻子。護士小張看見，官夫人的囂張氣焰在正義面前只是短暫的熄滅，小張額頭上被氣憤激怒的青筋還未消失呢，官夫人已經端坐在唐慧娟護士長辦公室里，兩人談笑風聲。小張退出辦公室時，回眸一眼瞥見了那只厚厚的信封，信封上“中共河南省某某縣委組織部”的字樣清晰可見。

不明就里的王美麗呢，雖然憤憤不平，也只能使出她唯一的招兒，在衛生間悄悄將“土豪”的漱口杯拿到蹲便器的污水中去攪。然后隱忍著，把這極端的不公平、不合理藏在內心深處。

王美麗仍然用她那雙漂亮的眼睛，看著這個病房里發生的一切，她又看見了什么呢？一天，官夫人滿面春風地對臥病在床的雷政富說：“搞定了，搞定了，主任醫生、主治醫生、護士長等等，所有環節我都紅包開路，一個一個搞定了。”

官夫人的這番話，就像是隱形子彈朝劉平民的老婆和女兒射過來，使她們內心里頓時像爬滿了螞蟻，百爪抓心。她們連住院治療費都沒法兒交了，萬分著急之時，又雪上加霜，家里讀初中的兒子來信要2000錢交學費。現在同一病房，別人送紅包了，她們送不送，若不送，醫生的手術刀會開小差嗎；若送紅包，她們一家除了性命一無所有。最可憐的是花季女孩兒劉彩霞，從父親住院以來，她和母親要照護父親卻沒錢住旅館。病房里又只允許一個人留夜，二十多個夜晚，她夜夜都像幽靈一樣飄浮在醫院里的花壇邊，走廊上，找地方打個盹就算睡覺。現在，眼看著身體日漸被拖垮，又被人推進“是否送紅包”這痛苦糾結的泥淖之中。

當然，王美麗也看見了人性美好的一面，當李建文老師拿出裝有5000塊錢的信封，讓她交給劉彩霞，幫助劉平民一家度過難關時，她為老師的慷慨善舉而感動不己，禁不住對這位讓自己一直怨恨的班主任肅然起敬。同時，老師的善良品質也影響著她。

一個無可奈何的農民工家庭，卻在痛苦的糾結之中，作出砸鍋賣鐵也要向大夫送紅包的決定。

王美麗為他人憤憤不平，到了夜不能寐的程度。她把她關注的眼光鎖定在劉彩霞身上，一天，她發現劉彩霞的異常變化，比平時晚兩個小時走進病房，“……沒精打采，面色蒼白，說話都有氣無力，仿佛是一夜之間被誰抽去了精氣神。”她在樓道里堵住了劉彩霞問：“彩霞，你真是身體不舒服嗎，你好像有什么事瞞著你爸媽吧？”劉彩霞將自己籌錢賣血送紅包，早晨輸了血，后天還要輸一次血的事告訴王美麗時，“王美麗感覺自己渾身的血液迅速升溫，熱血奔涌……她歇斯底里地搖著劉彩霞的雙肩吼道：你瘋了，你不要命啊，你怎么能干出這種傻事，你沒想你還這么年輕，這些日子你都累成這樣了還要去賣血，你不想想你要有個三長兩短你爸媽可怎么辦？”王美麗對劉彩霞就像自己的親妹妹一樣，暴風驟雨，劈頭蓋臉地好一陣子數落后，心一酸，將劉彩霞摟進懷里，兩個原本陌生的女人，在病房樓道盡頭抱頭痛哭。

跌宕起伏的故事中，高潮出現了，王美麗終于挺身而出打抱不平。她攔住醫院及市衛計委領導，勇敢而沉著地仗義直言，解救了劉彩霞，不僅使她逃離了再次抽血，還迫使醫院領導當眾表示這事兒確實很荒唐，要理直氣壯地杜絕送錢送禮等一切不正之風，要減免劉平民這樣家里有特殊困難患者的醫療費，使她的家庭走出困境。

《病房》除了故事引人入勝，人物個性把握得當，感情色彩濃郁以外，最大的特點是讓人掩卷而思的效果。作品中的故事既普遍又典型，強烈的現實及批評意義是建立在錯位之上的——公平、正常與不公平、非正常的錯位；權力、職責、義務的錯位；道德觀、價值取向的錯位。因此，王美麗的正義形象是面對邪惡逐漸升華的，這邪惡力量的執導者恰恰是本應該美麗的“人民的公樸”。在病房這頂多二三十平米的地盤上，作為社會主流、棟梁的一員，能組織、能號召、能推動社會進步的人，早已經忘記了他在中國共產黨黨旗下宣誓的宗旨——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他們的職責與義務是實現人民的利益，得到人民群眾的擁護。但雷政富這類人非但不為弱勢老百姓讓出方便，反倒要以不義手段占有資源。他們越軌違法的行為明目張膽，毫無顧忌，帶給普通老百姓深重的壓力。這王美麗的美麗尤其讓人反思——這是一個錯位的時代，權、錢已經讓人們喪失了應有的價值觀、道德感。雷政富、唐慧娟們因為手中擁有權力，就濫用職權的行為，從某種意義上說，決定并影響了整個社會人們的道德感及價值取向，事實上，百般無奈中的劉彩霞，已經跨出了用輸血來行賄主刀醫生這一步，跨出這一步，就是跨向了屈從、麻木與習慣，心里恨得直咬牙，嘴里還要討好人，手里將紅包恭捧給人。眼睛雪亮的小護士小張呢，不久的將來或許她會跟上唐慧娟，跟上那一步，她就跟上了未來的“受賄”和“挪位”，社會如此惡性循環。讀《病房》，從雷政富及他的家人身上，可見一斑。我們整個社會的軸心是圍繞著權與錢旋轉，喪失的將是什么？

作品以寫實的“病房”開頭，以象征性的“生病”結尾，“眼前所有的人，這個世界上所在的人似乎都病了。”無疑是作者于國人靈魂的迷茫與喪失，而發出魯迅似的吶喊，寓意深刻。被社會忽略的底層百姓王美麗們，面對不公平，又自知說不上話，在憤恨激怒之下，她只能在衛生間悄悄將“土豪”的漱口杯拿到蹲便器的污水中去攪。這是她個人的反抗行為，一旦這反抗精神匯聚成民眾的力量，“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歷史發展必然規律中，有諸多值得我們借鑒、警訓的大事件。今天，作家的高尚之處，就在于他自覺地擔當社會責任，清醒、客觀、理性地反映社會，發出“人有病，天知否？”這引人思索的吶喊聲，以警醒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