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人與生肖

李漢超

父親：屬鼠

我不知道玉帝為什么要將“鼠”引入十二生肖，我也無法想象父親怎么會與“鼠”聯系在一起。

一只老鼠趁著黑夜，偷偷摸摸，不停歇地活動，它要覓食啊!發出的窸窣聲響，那么細微，那么零碎。老鼠怕貓，更怕人，白天蜷曲在洞里或者墻旮旯里，絲毫不敢暴露自己，只能老老實實地卑微在時光里，更不敢招搖過市。

我的父親，一生勤勞，為了全家的生計，不是起早貪黑，就是披星戴月，過著白菜加蘿卜的儉樸日子；用微笑面對生活，用堅毅面對崎嶇，卻將苦難往肚里咽；為人低調，不事張揚，默默地用質樸的光芒照耀著我們。父親卑微地行走于世，就是為了子女們能夠揚眉吐氣地做人。

啊，我知道了：生命都是卑微的，但正是這種卑微，讓生命繁衍下來，讓內心變得強大起來。

祖父：屬牛

牛，默默無聞，任勞任怨。小時候，我經常騎在它的背上，穿行在村莊周圍的荒丘上。穿行在晨曦和暮靄里。

可我屬牛的祖父在我出生前十三年就累死了，我不會有騎在祖父肩膀上快樂的機會。聽祖母說，他日日夜夜不辭辛勞，像牛犁著貧瘠的土地一樣犁著貧困的生活，一大家子人，全靠他支撐著日月。一遇風寒，他就咳嗽，時常咳得油燈的火苗也打著寒顫。

我沒有見過祖父，只見過一張發了色的老照片，一位高大而瘦弱的男子行色匆匆，將蒼茫的背影和褪色的時光重疊成人世滄桑，留給了我們。

在那樣的時代，有多少牛忍辱負重，艱難前行？又有多少牛忍饑挨餓，累倒田野？

祖父是一條英靈早逝的牛，我從祖母蓄滿憂傷的眸子里知道，他讓她深深地痛惜了一生。

妻子：屬虎

一只六十年代的老虎，正兒八經地踱進我們家里，搖身一變，就變成了我的妻子。

她慈眉善目，從不大聲說話，我當然聽不見那威震山林、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她溫柔嫻淑，從不隨心所欲，我當然看不見那盛氣凌人、讓人匪夷所思的神色；她為人低調，從不招搖過市，我當然看不見那趾高氣揚、使人不可思議的驕橫。

她總是那么慢條斯理，溫文爾雅。有人說，女人是老虎，我與這只老虎中的老虎生活在一起，怎么也感受不到威脅，而更多的是得到呵護。

女兒說，她哪是一只老虎啊，分明是一只貓。

妻是一只貓，對于我，這該有多么的好！

自己：屬兔

我是一只1963年的兔子，打從五十一年前來到這個世界上，就以友善的腳步行走于世，以樸素的生活昭示于人。

我以春天的青草和花朵為賜予，以清晨的露珠和陽光為恩澤。父母呵護著我，兄弟簇擁著我，朋友關心著我。盡管風雨襲擊過我童年的嫩葉，盡管磨難糾纏過少年的軀體，我還是頑強地挺了過來。

一只兔子，性情溫存，與世無爭，匍匐在大地上，與萬事萬物保持親近，與蕓蕓眾生保持和諧。決不與邪惡同流合污，總是和真誠如影隨形，還要同善良一脈相承。

我是一只兔子，我有足夠的耐心和韌性，在俗世和歲月里穿行。

妹妹：屬龍

一個讓人挨餓受凍的年代，是龍又怎么樣呢，即使你有騰飛的基因，你也沒有騰飛的能量。

所以，你放棄了騰飛的夢想和蔚藍的天空，你放棄了書中的鳳凰和課堂的歌唱。你回到田埂，牽著一條水牛，一對小小的赤腳走在鄉間，任憑水牛咀嚼春天的小草，反芻童年的時光。你用野花扎成花環戴在頭上，你用荷葉當成草帽遮擋太陽。

后來你長大成人，你不去想龍是個什么動物，龍是個什么樣子，你只想踏踏實實地做個鄉下妹子，做家庭的勞力，做父母的幫手，學著侍弄每一種作物，學著干好每一種農活。綠色是你人生的底色，泥土成了你揮之不去的情感。

想不到，你不去做龍，卻在世風俗雨中搖曳成一朵燦爛的荷花，亭亭玉立，越開越香。

女兒：屬蛇

你晝夜兼程匆忙而來，你翻山越嶺逶迤而來，然后在我的生命里蠕動，在我的日子里纏繞。我又驚又喜，還有點害怕，我怎么樣才能將你養大成人？

終于有一天，你像一朵花開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不見你藤蔓一樣的蛇身，只見你婀娜的身姿和鮮艷的面容；當你的芬芳隨風撲鼻而來的時候，我陶醉在陽光和幸福里。因為有你的綻放，我甘愿做成你的藤蔓，或者一棵樹，將你沉穩地托起。我還想成為綠葉，將你襯映與呵護。有時，我是陽光將你照耀和覆蓋；有時，我是露珠將你點綴和滋潤。

女兒，我的女兒，當我看著你在漸漸長大成人的時候，你是否知道或者在意我在漸漸變老?

我的老，你暫時是看不見的。沒關系，你只管長吧，當你像一棵樹一樣生長的時候，我愿意做你堅固的根須，牢牢地抱住大地。

大弟：屬馬

小時候，我見到驢的時候多，見到馬的時候少，所以總是將馬當成驢。父親說，馬和驢是親兄弟。

我的大弟，馱著1966年的口號飛奔而來，在祖國山河一片紅的時候，他連名字都被染紅了。他名字的紅，決不是標語的紅，決不是花朵的紅，僅僅只是祖母心頭的紅。他總是腳跟腳、手跟手地跟在祖母的身后，從不調皮搗蛋，少言寡語，是個聽話的乖孩子。他買鹽打醋，提水澆菜，掃地洗碗，是祖母的小幫手。

放學歸來，他不是提著籃子去荒坡扯豬草，就是提著木桶去水溝捉泥鰍。他還用鐵絲捶成小鉤，沿著田埂釣鱔魚；他還用木頭削成小槍，趁著月色捉“敵人”。

長大以后，我漸漸覺得，他根本就沒有馬的狂放不羈，卻有驢的憨厚踏實；根本沒有馬的盛氣凌人，卻有驢的小心翼翼。

我慶幸，這頭驢做了我的好兄弟。

母親：屬羊

暮色蒼茫中，我望見一只山羊孤獨的站在懸崖峭壁上，它的前面是萬丈深淵，后面是凜冽北風。它咩咩地叫了兩聲，凄涼中透著平靜。而我心里一震；這不是我的母親嗎？

母親是一只羊，堅毅的羊。她像羊一樣啃嚙著青草，過著清苦儉樸的日子。更多的時候，她咀嚼苦難，她有一副很好的牙齒，常常能夠將苦難嚼出甜味來。大大小小的磨難，一個一個向她襲來，她沒有后退和害怕，而是勇敢地用柔弱的肩膀扛起來，用強大的胃來消化，才使我們家的黑瓦屋上照常裊娜著藍色的炊煙。

母親是一只羊，溫暖的羊。她總是把慈愛傳遞給我們，數九寒冬，她把我們凍紅的小手揣進懷里；炎炎夏夜，她用蒲扇給我們送來陣陣清涼；即使年歲已高，也不忘勞作，不時將鄉下的春夏秋冬送進城里來，讓我們品嘗四季的新鮮。

父親走了，母親真的成了一只孤獨的羊，在茫茫暮色里眺望緩緩下沉的夕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