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是故鄉明

宋小銘

季羨林老先生說：“每個人都有個故鄉，人人的故鄉都有個月亮。”我故鄉里的月亮，就像是我記憶中一道溫暖光線，無論我身在何地，心系何處，它總會在我不經意的夢境里驚醒，沉淪，然后窒息，最終風干成一片落葉，消失在塵埃深處。

小時候最喜歡站在月夜里，仰望星空，看著月亮在白蓮花般地云朵里穿行。耳旁漸漸縈繞著“月亮走，我也走，我給月亮提花簍……”溫軟的調子，仿若回到了庭院深深的老宅里，在高大的芭蕉樹下，年老的婦人懷抱著稚子，輕搖著蒲扇，哼著這樣的歌謠。

這個人就是我外婆，懷里的稚子就是我。那時候，我是兩三歲，還是五六歲，都不大記得了。我童年大部分時間是在外婆家度過的，外婆家住長江三峽南岸江畔，一個叫做馬家坪的小地方。站在外婆家院子里可以看見長江里來來往往的船只，聽見輪船的鳴笛聲。屋后是一望無際的森林，門前有一片竹林，竹林四周栽滿了桃梅杏李，枇杷，葡萄等果樹。每到春天，繁花盛開，姹紫嫣紅一片，美不勝收。

涼風習習的夏夜，勞累了一天的人們，吃過晚飯，都在院子里納涼，聊天。我依偎在外婆懷里，聽她講故事。外婆一邊搖著蒲扇給我驅趕著蚊蟲，一邊講故事。外婆沒有上過一天學堂，不識字，沒讀過書。她的故事，大都是些民間傳說和地方典故，如牛郎織女，天仙配，孟姜女哭長城之類的，這些故事，不知道她講過多少遍，但每次我都聽得津津有味。高興的時候，外婆還會哼上幾句黃梅調“樹上的鳥兒成雙對……”

外公的身體一直不太好。他有著嚴重的心絞痛病，病發時，大汗淋漓，疼得滿地打滾，不能勞累。家里的重體力活，大都落在外婆身上。倒是外婆，身強力壯，直到暮年，在她生命的最后時刻，她還在地里勞作著，可謂是操勞一生。很多時候，想起外婆，不由得潸然淚下。她的一生，從青年到晚年，都是在苦和累中度過的，伺俸公婆，服侍外公，哺養兒女，勤儉節約，任勞任怨，從沒有一天輕松過。

外婆一生育有五個兒女，除了大姨遠嫁他鄉，其余四個子女各自成家后，雖說近在眼前，卻為俗事操忙著，不能時常伺奉在她的左右，倒是外婆時常幫助兒女們處理一些她及所能及的事。外公因病辭世后，外婆將土地劃分給兩個舅舅，不再下地勞作了。而是按月輪流在兩個舅舅家生活，頤養天年。兩個舅舅，因為某些事件產生了一些隔閡，不常往來。我想那時候的外婆，心里一定很不好受。兒女之間不能和睦相處，這恐怕是為人父母最大的悲哀。外婆明白，自己老了，人微言輕，從不敢多說什么，而是盡力去做一些事情去緩和兩個兒子之間的關系。外婆辭世后，舅舅們的矛盾忽然緩和了，兩家時常走動，互幫互助，真正親如一家。如果外婆在天有靈，看到現在的情景，一定會露出欣慰的微笑。

可我知道，晚年外婆心里的苦。而我什么都沒有做，沒有從中調和，也沒有想方設法去化解，而是忙于工作，偶爾盡盡自己的孝道，送她些衣物食品，或者接她到家中玩。兒子出生后，外婆很是喜歡，用她微薄的積蓄，給兒子買些好吃的。被我拒絕時，外婆總是說，這是給重孫買的，是她的一片小心意。那時候，外婆是最開心的，逢人就說我的好，夸我有出息、有愛心。

在外婆的世界里，只有春節，沒有其他的節假日，因為她的一生都是在忙碌中度過的。記得我參加工作的第一年，那年中秋節，公司里發了很多月餅，我帶回去送給她，她嘗了嘗，竟然說是第一次吃這么好看又好吃的月餅。回去跟母親提起，母親哽咽。母親回憶說，她小時候，雖然家境不好，但每年中秋節，外公也設法買月餅分給大家。雖然那時的月餅很廉價，味道也不及現在的好。可是在母親的記憶中，卻不記得外婆有沒有嘗過。

后來，我離開故土，去了外地生活。但每年中秋節，我都會寄幾盒月餅回家，托母親送給外婆，外婆收到之后，總會在電話中對我表達鄭重謝意，這讓我更加赧顏。對于我們來說，一盒月餅根本算不了什么？可是在外婆心中，這不僅僅只是一盒月餅，而是她孫子的一片孝心，是她滿心的歡喜。母親說，一盒月餅根本不夠，外婆將這盒月餅分給左鄰右舍，自己有時候只落下半個，但她高興和大家一起分享她的喜悅。

這之后，我便多寄幾盒回去。外婆在歲月中慢慢變老，但她對兒孫們的愛，卻從未消減。外婆知道我喜歡吃家鄉的野生小板栗，七十八歲高齡的外婆，不顧年老體衰，在屋后的樹林里撿這種小板栗，然后托母親給我捎來。她不知道，這種小板栗，在市場上只要花幾元錢就可以買到。但我知道，外婆捎給我的，不是那一顆顆顆粒飽滿的板栗，而是一份濃濃的親情和沉甸甸的愛心！

外婆是那年冬天走的，她走得很突然，事先一點征兆都沒有。據說在她走的前一天，她和小舅母一起在地里種碗豆。在清理她遺物的時候，她有一個存折，雖然數目不多，卻是她一輩子的積蓄。我知道這些錢都是她的兒孫們逢年過節孝敬她老人家的，沒想到她竟然一分錢都沒有用，積攢下來。打開她的衣箱里，很多都是新的，原封不動地躺在她的衣櫥里，她總是對自己很節儉。

又是一年中秋節，我路過超市，看到櫥窗上那些新上市的月餅，包裝精美，做工細致，選了好幾盒，搬到收銀臺準備付款，忽然想起，外婆已經辭世了。眼圈忽然就紅了，眼淚落了下來。或許我們以為的愛，可以用物資來代替，殊不知再多的金錢，也買不回那份親情。我選了兩盒精致的月餅，訂了一張回鄉的車票。我沒有告訴父母，這個中秋節，我要跟他們一起度過，一起分享這盒月餅。在不知不覺中，我們已經離開父母太久太遠了，這份血濃于水的親情，不能再靠電話來維持，所幸這份醒悟還不算太遲了。

站在外婆墳前，四周枯黃的野草在秋日下蕭瑟著，鞭炮聲過后，有青靄色的霧氣彌漫著。這是外婆離世后的第一個中秋節，大家不約而同都回來了。我們將外婆墳周的雜草都清理干凈，然后擺上外婆生前最愛的瓜果和月餅，這樣的場景，一定是外婆最樂于常見的。

晚飯在小舅家，大家很晚才散去。回去的路上，月色清涼如水，我望向遙遠的夜空，柔和似絮，輕均如絹的浮云，簇擁著盈盈的皓月，清輝把周圍映成一輪彩色的光圈，由深而淺，若有若無。如水的月光，靜靜地傾泄在這一望無限的大地，給山川萬物披上銀灰色的紗裙。

我又想起外婆，她穿著素色的長裙，嫻靜而安詳，透過迷糊的柳梢，留下溫和的笑容；想起葡萄架下，那個撲流螢的少年，安靜地躺在竹椅上，在低低淺淺的歌謠中緩緩入睡；想起外公走后的那個清晨，外婆拉著我的手坐在外公的靈樞前，說你以后再也沒有外公可以喊了……

時光，就這樣輕易地帶走了外婆，卻帶不走我記憶里那一片白色的月光光，還有古渡，老屋和籬笆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