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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年華
他是我鬢邊的一朵花。未到多年以后
我已這樣認定——美和芳香的照耀
風華絕代的佳人,仙樂飄飄——
他輕盈的腳步,我抬頭看他的眼睛
灰褐色的柔軟,黑夜里則明亮如星
他的手觸碰到的世間物,就都妥帖了
包括我的命運,如果他的手來安置
在藍湖夕陽里我們并肩走,像一場夢
朝向潔白天鵝,六月藍湖的冰雪氣
裸露的肩膀的冷,長發飄拂的側影;
他想穿過水澤,在天鵝面前蹲下——
至今歷歷在目,而生命就是每一秒的
一去不復返。我們說話,在艾蒿中走
把沙漏的每一粒沙都用得不浪費
當時就懂,心底里的珍惜……
天然森林的影子
他在當年帶我站在哈國的大地上
那是一個生長在森林里的國家
那里的人民熱愛鳥叫,在起床的時候
在深夜里,鳥也睡去了,他們一起睡
窗戶打開,森林的枝葉就擠進來
他在當年還是一個毛頭小伙子
羞澀的微笑,我們幾乎從不彼此注視
在國界那里,他讓我手指著國徽
哈國的國徽——森林里的圓帳篷和飛揚的馬
天然森林的影子如他的手覆蓋在我臉上
當年的毛頭小伙子,你都安好吧?
偶然幾次的失聲慟哭,我彎下了腰
就像生命馬上就要收割,沉重的清理
不多的珍貴事物,擠進窗來的枝葉。
朝向門外童年的雪橇
我吃驚地發現,他的面容我何等熟悉
十年期的痛苦所熬煉出來的——我的臉;
手,同樣不陌生,也曾入世
后來又縮回了。惟愿黑森林安好,牛奶
潔白無恙,身體里的鐵,安在脊骨上;
(無論哪里的風,戈壁上,大河上,森林上
溫暖山谷上空,它們都是輕的,透明的手
敲打一下玻璃窗,樹梢傳遞來的消息)
我吃驚地發現,就連他的呼吸我也熟悉
十年期關于清潔的,熬,煉——我的呼吸;
(人們不痛苦,他們是道德的那一面,集體狂歡
人們善于用一堆大火,邀請布魯諾自己爬上去)
我們是剩下的孤獨的幾個,零散,守著熬和煉
臉上顯示了出來,眼角的松弛和紋路,眸子
幾乎是靜止的,在任何時候,包括,望著你時;
多么熟悉啊,上帝把你交給我,而你無知于
這奇怪的命運。我們共同的朝向,門外童年的雪橇。
白天的哀傷
她要他來,他就來了
是溫情的,最終屈服了,她側著身子
躺著,他也躺下了,于是夢里欣慰
他們和地球挨得很近,和天穹是一個弧度
她在夢里過于繾綣了,但是白天的哀傷
也帶了一半進來,雖然有欣慰——他終究
是來了,而且愿意躺下,在她的蜷曲里
就此遺忘的事?——當年他低頭良久
然后抬頭說出的話,一種結束,成人的果決。
她不能有怨言,多年以前,她已無師自通——
手起刀落,此種本事,為了遇見更大的麥穗。
月光大地
她在黎明的大雪天,著陸月光大地
火車站的月光大地,皚皚這個詞兒
在油畫里以藍雪的結實壘塊來表現
載客的男人說家鄉話,令她愉快
雪的毛孔張開,此種新奇的聆聽
她已離開家鄉十五載,所遇都是異鄉男人
豐盛的冷擁抱她,非要說說心里話
舊日的話,月光黃黃的,到了冬天白白的
蕩漾家鄉話的男人們個個是哥薩克的英雄
當時,她不知道屬于她的騎士就在
這城,白白靜靜月光里,皚皚中,安睡;
他們倆將在第二天的正午,驀然相見——
風中飄蕩雪粒。這些,上帝之書里都寫有。
苦豆子和荒原
那個時候,我們在風中打聽一個人
然后就去了,路過一棵古老大榆樹
它身體上的結疤是你吻過的一個深沉的吻;
風中的那人他劈柴擔水在鐵鍋里盛起熱燙的食物
他只在偶然的時刻,手扶住風墻
他聽說一個人在風中打聽著,來了。
那個年歲的事情現在說出來,單薄得
只是一個故事。茶余飯后,七十歲的婦人
她依然有著二十歲的銀鈴,把人生搟成面片
切成棱形的雪花,疊摞起來,一個一個冰涼的
故事:一次等待,一次尋找,一次送葬。
我在七十歲之前把繡花的氈毯鋪滿眼睛
鋪到我人生的天涯海角,滿滿一個屋子
那種細鱗的飛翔月光,特克斯河深山里的
輕聲的說法,誕生下一個一個潔白的孩子
那種越長大力氣越凝聚的,小巴郎——
我把月光鋪滿床前,對著玻璃涼氣的黑夜說話
找回苜蓿和薰衣草,苦豆子和荒原
糧食長出來,人來了,煙火和孩子
無限的,也是綿長的,繞湖水,也用此種藍
裝著故事的寶瓶,那種普通的玻璃,薄而清涼。
生命像春天的一場薄雪
在長久的天空和大地的親吻中
我們常常流連于,一只小獸
對另一只小獸的,天真的纏綿
——在日月星辰之下,專注的探索
身體對身體的辨識,再用眼睛來確鑿
靈魂安靜的火苗,它們彼此舔噬
我們曾經如此認真地親吻,所捧住的
一個身體里綻放出的另一個身體
可以完成對命運、生命和真理的認知
可以擯棄其余百分之九十的渣滓
我們不過是活在這百分之十里
檸檬黃的水壺,端來潔白的水
當年,使用一件共同的溫暖物件
它們永不消逝、生命像春天的一場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