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改正
日本人吃面,要大力吸溜出聲音才好,一屋子吸溜聲,就像一屋子流星似的。這是表示好吃,是對主人的手藝表示贊賞。我以為這是面子上的話,里子是為了吃得更肆意、更恣睢。歐洲人不管吃什么都不發聲,說是文化、文明。我也有文化來源,好個熱鬧,喝稀飯、吃面條,如果看到吸溜得慷慨激昂、無問西東的,必深慕凝視,暗許之“真壯士也”!
“真壯士也”常見于中國古典小說,見于吃的有《項羽本紀》。屠狗英雄樊噲強悍闖進歷史里,引起項羽關注。項羽說:“壯士!賜之卮酒!”樊噲拜謝,起,立而飲之。項王曰:“賜之彘肩。”就是給他一整只生豬腿。樊噲覆其盾于地,將生豬腿架在肩膀上,“拔劍切而啖之”。項王再次呼道:“壯士!能復飲乎?”樊噲這一番驚天地泣鬼神的大嚼,讓歷史充滿了豪情。想一想,若是都如江南文士那樣“一曲新詞酒一杯”,歷史豈非淡出鳥來?
在淺吟低唱之外,一定要有據案大嚼。不能總是吃燒得甜甜糯糯的食品,有些食物是有嚼頭的。“有嚼頭”是一種態度,有嚼頭必須要有要一口好牙,要有兩邊廂堅硬霸氣的咬肌,要能將那鐵板筋嚼得虎虎生風,不僅是大快朵頤,還要大塊朵頤!咯吱咯吱,嚼鐵如泥。要嚼得旁若無人,嚼得風云色變,嚼得豪氣縱生,讓人不能不拍案大叫一聲:“真壯士也!”
其實也不一定非得是男人才能大嚼。大嚼是一種姿態,是真性情。面對同樣的食材,杜牧之說:“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小杜也是有膽識的了,但“未可知”還是“商榷”,而李清照卻是一種大嚼的姿態:“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她是引項王為知己的,死也要這樣慷慨激昂,豈能包羞忍恥去學勾踐那廝?
在小資文化、雅文化之外,一定要有活潑潑的俗文化,要有生活真實的粗糲感。有人在咖啡廳里喝著而不是嚼著拿鐵,晚禮服媚眼如煙說著cheers,就要有人在烈風的酒寮子里仰脖干掉一碗“二鍋頭”,大喝一聲:“干了!”這樣的文化基因才是全面的,不貧血也不缺鈣,不缺風雅也不缺血性。在鋪排華麗的大賦外,一定要有人仗劍喝道:“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
敢如此活出粗糲糲生命質感的人,我向來是佩服的。我曾與一個極豪爽的收廢品老人為鄰,他因我在眾人面前恥于與他親近,當晚就將家搬走了,至今我依然懷念那烈酒一般的性情。他一生收獲的真善美,一定比我為多。這樣的人活一輩子等于一般人活了幾輩子,因為他們不藏著掖著,不穿著甲胄,他們體會的、體味的才是生命真正的快感和滋味,他們不會錯過真實。

鄭板橋是一個敢據案大嚼的人。一人想得板橋書法而不得,得知他愛吃狗肉,便設一計。在板橋郊游暮歸的途中,租一屋舍,著人烹制狗肉。板橋當時正是饑腸轆轆,聞到如此香味,心里饞蟲蠕動,急急敲門如律令。主人揖讓入室,“公據案大嚼,撫腹呼飽而止”,少不得揮毫潑墨,既寫且畫。有人說他上當了,我卻大呼過癮。為甚?拒金錢,傲骨也!不拘小節,風度也。使人能兼二者,豈非壯士也?
不能如此狂狷?也有折中的。汪曾祺將蘿卜干子花生米放在油條里略炸,嘣脆的,“嚼之十里聲動人”,也是有趣的,但終究遜了一籌,遜了氣勢。我傾慕這種略帶小資味道的“小狂”,更向往著“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去換美酒”的大嚼,那就近于屠門大嚼了。
有個故事說,有個略帶傻氣的讀書人,聞說長安繁華,便面向長安方向微笑,神馳而往。每每經過屠戶門口,聞到肉香撲鼻,就迎風大嚼,模擬一次酣暢。青年時候我笑其傻,人到中年,很心許他的境界。這樣的灑脫不羈,是大嚼精神的折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