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未聽到它們,走出她的租房時。
盡管小院門前,有株槐樹,以清香
穿過垃圾堆、塑料窒息味的間隙
像細雨飄拂著,潤濕。
她走前面,指一條近路,以便
我趕上那趟班車,“以后怎么辦,
你得心中有數。詩歌不是全部……”
我提著行李箱,走過泥路、叮人的野草叢,
雜物橫陳的小巷中,人語一聲高過一聲;
生活疾雨而下,噼啪打在她
日漸小下去的背影。
沉默依舊占領我們之間……
客車頭露出濕黑的街口
路面,青白色花瓣點點。
她向我揮手,她又說了什么——
這浩大的聲響瞬間淹沒我,轉又
推我到空曠高遠之地,像暴雨中佇立
被清澈的靈魂審視。
去八大處吧,你說,因為它陌生。
之于我,你同樣陌生,和你說話之前
我的所有言語,胸口彌漫——
那塑造你,川地的山水氣息。
公交車和地鐵近一個小時中,我似醒似夢,
直到我,抵達約定的地方:
緩入一種隱秘,新的世界。
在海淀五路居一同出發,西下莊轉車——
春暮清晨,風略涼吹入
車窗,你黑T恤短袖下的白胳膊需要
一段長對話來暖和;我和你相對而站,
氣息上下呼應。一路上,隨車身來回顫動
的對話,刻出了你的臉、鼻梁、脖頸,夕色
齊耳發:從車外幻現不定的事物——
藍空,云,及更遠處蒙蒙的綿山。
到站后需走一小段路,山腳下的馬路
兩旁各一排白楊,順著它們,
能走到公園入口。它灰白樹皮上
的菱形裂紋,經常吸引我——
星星來自白楊!
而你看著齊腰處的那些圓形小洞,回想起
山蜂,蜇的大包暈倒人一下午。
抬頭,目光越過高大的樹冠,那八大處
的山峰,令人驚喜地閃現,
在蜂翼和光中。
在五月份生日那天,他帶回來
一條金魚,小拇指般長。
他將桌案上的一次性塑料飯盒,
倒上半盒清水,魚就落了家。
時入六月,在窗外摩擦的風,加熱
幾欲沸騰;魚缸里不時浮上水泡
——它正沿弧形的盒壁做一種運動 (游戲?)
將盒圓分成左右兩半,先選擇一半
來回游:抵達一點,快折身子射到另一點。
一次、兩次、三次……最多五次,
它累了,張開魚鰓,斜沉
到盒底,揀吃下一顆魚食,
然后在盒圓的另一半中重復。
汗水時常打斷他寫信的筆:
“……六月的墻壁將灼傷到我,
要離開這個地方,窗外無一處
不充滿燥熱的光和塵,它飄起,
它沉重逼人……”
他又撕裂了信紙,將筆緊握摁在
又一張潔白的紙面,
在紅色的平行線里:
“未來正流向我們……”
頭頂前方:魚撲打水,
它慢下速度,渾濁著
水、日光、魚食、排泄物,
和它金黃的脊背,白肚皮——
“……假如我要去往別處,
就將它放入河中。”
那個仲秋夜,一場雨水剛過,我和安琪
相約從河大門口,沿五四東路散步。
街兩旁的商店中人影晃動,
燈光因空氣清澈而明亮,
人聲車聲從中流過。
商店前,不時飄過的蓬松木絨,
從懸鈴木濃密的葉影中;木絨沾上
肩頭、或在地面呈波浪,滾向遠處。
安琪心情不錯,小臂甩起陣陣清風,
如清洗后的陶笛,嗓音:
“我講給你我做過的夢吧。”
傾斜的街道。
圍街成圈的師生。
學校中央搭建金字塔。
“我爬到塔頂,往下看
看見一張鬼臉,金字塔就是鬼鼻子。”
我驚悸低頭看向街際,一片水洼反光
“兩杯蜂蜜柚子茶。”
——幾乎同時脫口:
一杯是熱的,歸你;一杯冷的。
奶茶店過道窄小,像走進長頸瓶,在屋子
里面的寬敞處,幾個相對的兩人桌;
桌子,由根鐵管相連。
我坐入圓形吊燈的陰翳,看著你:
輕吸一口茶 (小心燙),雙手交叉
在桌面,或單指叩敲,不時,投來一淺笑。
“你一直沒什么變化啊,
我變了許多。”
我注視著那手指:左手食指,疤痕隱現。
它曾被削筆刀割傷,你未完成的畫作濺染
一片的紅色——
錯誤一筆?還是恰到好處?
——你回到老家養病,不久,兒時的竹馬飛來,
甚于意外。不久,你好了,帶著些許疲憊,
和打算:去更遠的城市,適合畫家,或服裝設計師。
“我準備在離家近的城市生活,
你知道他,還有家人愿意我在附近。
有什么事,可以及時回來……”
右手拇指,微胖如白鰱,叩聲悅耳。
“那你呢,在那地方還好么。”
茶加了冰,涼透手骨——忘了囑咐店員——
你搖晃它,想讓冰快點融化,
白色套衫透出一股溫熱的柚子香,
六年,我和你依憑著筆生活和愛,
讓我們緊靠的已不僅是年輕。
“送你的畫,還一直在我這呢。
畫好后,一直沒時間給你……”
“……我要去往更遠的城市,在路上
耗盡自己。”
“音樂只告訴,不解釋原因……”
——題記
輪滑 輪滑 羽翼飛閃的青春。
一百平方米左右的方形滑場,鋪著一層
棕色薄木地板,中間兩根墻柱,
墻柱上霓虹燈轉動;左邊的墻
墨藍色大窗深嵌,光穿過,所經處灰暗迷亂。
房間盡頭的墻角上,兩邊各一個
黑音響。繞著三面墻的鐵管扶手,高齊腰;
前臺,一位中年男人,眼袋很大,
面龐黝黑,裹在黑皮外套和彌漫的灰光中,
人走近時,他吸口煙:
“十元一人,從六點到晚上十點半……”
也提供煙,飲料 (禁止飲酒)。
那個下午三四點,我走進這里,到七點——
按平常的放學時間——回家。
享受拋擲身體的短暫快樂,飛,身輕如燕。
當音樂,緊追輪子,我心亦旋轉
將煩惱傾入充盈的呼呼風中,或是
新的欲望燃起了——
那舊時的歌直白又動人,了解我
羞澀折磨的心——有人走了進來,倚在流彩
的扶手,女孩,與我年齡相仿,十四五歲。
雙排輪滑鞋適合初學者。單排倒滑者
令人羨慕:他們背起手,隨意跳腳、轉身——
初學者如石擊起的水珠般,落上墻柱或鐵管。
更羨慕,他們牽著的姣好的女孩。
學好輪滑要摔多少次?那個下午,
我半蹲身子,顫巍巍滑動 (要提防那些人)
像剛會走路的雞雛
——她來時,身子猛然輕松,小腿綁的重物飛走了?
那時候,男孩偏愛長劉海,半遮半掩故意頹廢的
目光,遇見女孩,向后一甩頭——弧形使人更帥氣!
時興緊身牛仔褲,露膝蓋。
那個下午,我有長劉海,新外套,逃出沉悶的課堂。
——她在身后,拉我飄展的外套,或又與我并行
把手搭在我又驚又喜的汗臂,
她網狀的衣袖露出了白胳膊。
羞澀,讓青春的心跳透過薄衫,
猛一低身斜轉,它如一根煙蒂,在墻角:
不久,她超過我,轉身倒滑,朝我微笑,
飛向倒滑者的炫舞
——我已忘記她微笑時的模樣:
多少美麗的面龐重復,無感,唯有舊歌重響……
霓虹燈早已壞了,在明亮的燈光中
我沖向那些墻柱,扶手,那個下午,
那些明媚,又陰沉的光影,如青春的短須。
“當他倒下后,身體前方仍舊落下一個個腳印,
那些腳印一步步走向蒼涼的落日。”
—— 《法外之地》
好了,現在我們停下。四點五十三分。
你放下水筆,手指間轉動的文字,
奇特故事和夢 (驚悚,讓人跳出沙發)
躺在桌面:啤酒泡沫、牛奶渣粘掛杯壁、
一張寫著故事結構的快遞單。
就讓它們像結構主義、現象學、“自我和本我”
在談話結尾,睡夢前夜,讓服務員
或供文學愛好者,收拾和消化 (毀)。
頭倚靠沙發背,雙臂交叉胸前,蓋上衣服。
身體整個嵌入沙發,盡乎將四肢的感覺,
頭腦、記憶,也都交付它;我和你都累了,
順利滑入夢,無思想或生活阻礙
(忘記它們,在廢舊的快遞單)。
呼吸開始彌散,溝通咖啡館
其他地方——有個胖男人在角落里打鼾;
一對年輕情侶相擁,耳邊切語;
與我們相背的沙發上,一個中年女人,輕哼老歌……
五點半,我由手機鬧鈴驚醒,誤設的,
窗已大亮,許多人離開了,桌面的酒瓶和杯子沒了。
你斜躺著,像達利聳搭桌沿的鐘表指針
我訂的車票——從北京到保定——八點整
時間還早,又歪倒。鬧鐘設七點。
七點十分。我走在東四西街,空氣清涼
灌入我惺忪的面龐,胸口凝滯,那些
深夜里離去的感覺隨日光回來,越過
大廈,天橋,行人身影明朗又模糊。
我開始又是我了,又仿佛不是,這感覺
走出三聯書店,雕刻時光咖啡館。
它們經歷了一場——像你的故事——
歷險:我們睡覺時,在身體前方,
它們繼續走著。
(當它們返回你時,你會感覺什么:
荒涼野外,一個小屋,機器轟隆?
或一個跳出胸膛的夢?)
八點零一分。火車開動 (事物漂移)
我依著窗睡了,我想你還在睡——
它們自由于時間,它們能找到你的想要
在演奏的中心,在高大松樹的
密針之中:風正游來,從
樹蔭光滑的脊背,包圍這白色小亭——
你曾描述過薔薇:彩色泡沫不斷涌現,
折射出類似愛情的氣息。而今何在?
在秋季隱秘之處,指尖無形的光
將其觸動、引誘,如逐步逼近
一個顫音:尖銳……低緩欲無……
……你失敗了?重新開始,在
樂章的開端:面對低矮灌木、一片樹林
調整姿勢:風仍不斷傳來細微的開合;
你彎曲手臂,在耳朵和手指之間
將那閃爍脂光的木橋搭建:弓
緩緩,朝里射入——
此時,如獨坐月季中央:那
些許灰暗的天空,兩朵云
不斷向對方移動:偶爾,我,
斜倚墻柱,領受幾束你賦予的遠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