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姝關上燈鉆進被窩,仰面靜靜躺著,身心放松。
五分鐘,十分鐘……時間緩緩流逝,周遭一片寂靜。
她這才發現不對勁。小心翼翼地轉頭,左轉,右轉,毫無反應。她不死心,又平躺了十分鐘。
只有自己“嗵嗵嗵”越來越快的心跳聲。
被窩里變得悶熱起來,她起身下床,打開窗戶,深夜的涼意很快滲進來。
她的“特異功能”消失了。
一個月前。
Day 1
晾完衣服,靜姝看了看時間,深夜12點了,便關燈上床。
一時沒有睡意,便閉目養神,腦子里飛快地過了一遍明天的安排。忽然,聽到有人在說話,聲音很輕卻很清晰。
應該是隔壁的小夫妻在聊天。以前都沒留意,小區的隔音這么差。
聲音從左耳傳來,靜姝刻意分散注意力,還是聽得清清楚楚。雖說并非成心,偷聽別人說話總歸不好。
她轉身向右躺著,聲音果然低下去,聽不到了。不多會兒,靜姝也進入了夢鄉。
Day 2
靜姝早早上了床,腰頸分別塞了靠墊,尋了個舒服的坐姿看書。
11點,“睡覺”鬧鐘準時響起,她起身去了趟衛生間。坐久了,身子有些僵,再上床時,干脆躺下,打算看完一章就睡。
這時,左耳傳來輕輕的聊天聲,這次卻是媽媽和女兒。靜姝疑惑,隔壁不是小夫妻么?怎么還有對母女?聲音跟昨天迥然不同。
“媽媽,我也想學跳舞,曉嵐那天表演芭蕾,真好看。”
“不準。明年就要中考了,有這閑功夫,不如再上個補習班。”
夫妻私語不方便聽,母女對話,想來聽聽不礙事。靜姝干脆放下書,聽她們說話。
“小小年紀,打扮得花枝招展,跟她媽媽一個德性!”
“媽媽!琴姨也是你的好朋友!”
“好朋友?傻丫頭,她拿我當陪襯呢!”,“不過,我家女兒優秀啊,年級第一名,聰明乖巧,不像她家曉嵐,瘋瘋癲癲的。”
“其實曉嵐很聰明的。成績雖然一般,但是她學得輕松,她會芭蕾,會圍棋,會游泳,還會打網球!而我只會讀書。”
“會讀書就是最大的本事!那些花里胡哨的東西能進清華北大?能當飯吃?你別跟她學,你的好日子在后頭呢!”,“牛奶喝完了?再背十分鐘單詞,我去把杯子洗了。”
靜姝想象著,女兒做作業,媽媽陪在旁邊打毛衣。夜深了,熱杯牛奶給女兒增加能量,喝奶的間隙,母女倆隨意說著話。
靜姝轉身向左躺著,左耳壓在枕頭上,突然一陣強烈的耳鳴。她一個機靈起了身,耳鳴便消失了。
她坐著,晃晃腦袋,左右轉轉,沒有異樣,仿佛剛才只是個錯覺。她緩緩平躺下來。
媽媽提醒女兒,該洗洗睡了。
靜姝躺著,身子沒動,只將頭慢慢左轉,左耳越接近枕頭轟鳴越大,她趕緊把頭轉正,噪音便沒有了。媽媽說話的聲音再次傳入了耳朵。她又將頭慢慢右轉,說話聲漸漸消失。
靜姝轉身右臥,睡著了。
Day 3
獨自看完電影,慢慢散步到家,打開門,冷冷清清。
父親去世早,母親下崗以后便把房子賣了,帶著靜姝搬去跟外公外婆住。突然間多了兩張嘴,舅媽意見很大。舅舅心疼寡姐,加上有姐姐照顧老倆口,他省心不少,便把舅媽的不滿鎮壓了。舅舅生意越做越大,很快搬進了高檔別墅區,舅媽便懶得再計較。母親在娘家住得理直氣壯,靜姝卻覺得始終是寄人籬下。
工作以后,自己貸款買了這套房子。簡單裝修了一下,想接母親一起住,母親卻不肯,說外公外婆年紀大了,離不開她。前兩年,外公外婆相繼離世,母親依然不肯搬,說住習慣了,換了地方睡不著。靜姝覺得,舅媽雖然嘴上不說,目光里飽含鄙視。從小到大,靜姝從沒贏過母親,只好黯然退場。
而這套房子,原本定的是80平米的小戶型,母親非逼著改成了120平米的三居室。她說,結婚就能當新房,不用住在婆家看臉色,她來帶外孫也有房間。可如今,已近四十高齡,靜姝還單著。每天來來回回,只有自己的腳步聲。
突然覺得很累,靜姝頭發吹干后,直接關燈睡覺。
剛將有些涼的手臂伸進被子,左耳便傳來咿咿呀呀的昆曲《牡丹亭》,一聲聲清晰入耳。大約是位資深票友,唱得悠揚婉轉,自得其樂。
大半夜的,還讓不讓人睡覺?靜姝忍不住起身拍了拍墻,聲音立刻就沒有了。
不會吧,反應這么快?還是人家本來就唱完了?自己是不是太急躁太魯莽?靜姝羞臊地自我檢討。
剛躺穩,昆曲聲又傳入耳朵。靜姝無奈地向右翻身,唱曲的聲音便沒有了。她猛然想起,自己前兩夜也是右側臥便聽不到聲音。難道,隔音只需要一個轉頭的距離?
靜姝轉身平躺,聲音從左耳傳來,頭右轉,果真漸漸沒了,左轉,卻是耳鳴般的噪音,越來越大。
一時沒有頭緒,靜姝干脆右轉,很快睡著了。
Day 4
綠籮、吊蘭、玉樹都水養出了根,移完盆,打掃收拾完,居然11點了,腰差點直不起來。
靜姝沖了個快澡,進被窩躺著,舒展四肢,將自己攤成一張餅。
左耳傳來輕輕地說話聲,閨蜜倆,一個說話輕輕緩緩,一個說話干干脆脆,卻奇異得和諧。
靜姝暗自分析,話音輕柔的這位,客觀冷靜,而且固執,難以說服。活潑的那位有些意氣用事,卻肯聽勸,立場不甚堅定。
多像大學里的自己和璐璐。那時,要不是璐璐追著纏著自己,非要跟自己做朋友,這輩子就是孤家寡人了。
靜姝嘆了一口氣,轉過身想離聲音近一點,卻被左耳突如其來的噪音驚得起了身。周圍安靜的像真空,她呆呆得坐了好一會兒。
平躺下來,又聽到了閨蜜間的喁喁輕語。
右轉,無聲,左轉,耳鳴。坐起來,站地上,走路,什么聲響也沒有。
反復試了幾次,依然如此。
這算什么情況呢?聲音又是從哪里來的呢?靜姝百思不得其解。
Day 5
頂著黑眼圈上班,同事一臉了解的表情,“又看小說到三點?”靜姝不知道怎么形容,只好點點頭。
忙完手頭的事,靜姝點頭、仰頭,左轉、右轉,將耳朵捂著、拎著,完全沒有頭緒。
部門趙主任是個細心兼熱心的中年男士,全程目睹了靜姝不尋常的舉止,“小陶,身體不舒服?”
靜姝正在猶豫要不要請假,主任問及,便順水推舟,“最近有點耳鳴,想跟您請個假,去醫院查查。”
主任還沒回答,對面的周阿姨接口道,“我最近也耳鳴,正吃著六味地黃丸呢。”靜姝尋思,周阿姨更年期,自己37歲,是不是早了些?
主任批準后,靜姝給五官科的同學打了個電話,陳海今天正好門診。
一番檢查下來,一切正常。
“除了左耳耳鳴,還有其他癥狀嗎?”靜姝想起周阿姨,內心頗掙扎。猶豫良久,醫者無男女,豁出去了。低頭含糊道:“大姨媽也漸漸少了,會不會進入了更年期?”
陳海恨得牙癢癢:“陶靜姝!你怎么不說陰陽失調?趕緊找個男人談戀愛!結婚!沒事閑的,下一個!”
靜姝落荒而逃。
Day 6
那么,只能自己找原因了。
很快,她發現,聲音不是從左耳方向傳來,而是,只有左耳能聽見。
最終的結論更令人驚訝。
她的左耳類似一個接收器,平躺的時候接收信號,左轉信號被干擾,右轉離開了信號區。聲音也不是隔壁傳來的,而是來自不同的地方。
比如今天,是上海的爺孫倆。
爺爺在上海工作的時候,父親沒少去。后來,叔叔接班頂替留在了上海,娶了上海的嬸嬸。爺爺退休后住在靜姝家,經常會跟父親說上海話,聽多了,也能聽個大概。父親去世后,叔叔將爺爺奶奶接走了。靜姝考上大學后去了一次,堂弟結婚時去了一次。至親的家人,聯系也漸漸不多。
有句話說,左耳是最靠近心臟的地方,對于突然擁有的“特異功能”,她決定遵從本心。
Day 29
夜晚變得被期待,日子也過得飛快。不同的人,不同的故事。靜姝漸漸理解,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人人都有為難的事,幸福的表面千篇一律,內里的煩惱各有不同。
就這樣,過去了二十幾天。
靜姝決定今晚早點睡。明天是周末,叔叔和堂弟要回來。爺爺前段時間夢見父親衣著單薄,心里很不安,說父親在那邊吃苦,特意讓叔叔他們回來上墳,多燒點紙錢。
靜姝經常夢到父親,一家人還在自家原來的房子里。
Day 30
上午,陪叔叔堂弟上完墳,應他們要求去看看母親。靜姝打母親手機,照例沒人接聽。
母親來開門的時候,屋里正放著黃梅戲《女附馬》,母親愛聽戲,什么劇種都愛,沒事自己也能哼兩句。桌上放著一鍋粥,一盤自己腌的籮卜干,應該是母親一天的口糧。
母親要去買菜做飯,叔叔攔著:“別麻煩了,嫂子,一起出去吃吧,反正也是靜姝請客。”
“哦,你們去吧,我這幾天胃子不太舒服,醫生讓我喝幾天粥。靜姝,多點幾個菜,叔叔他們難得回來。”母親一生節儉,也一生好強。
叔叔示意靜姝勸勸,“媽……”靜姝才開口,母親揮手制止,靜姝乖覺地閉嘴,引叔叔他們出門吃飯。
叔叔細細問了靜姝的工作、生活、消遣,居然還摸了摸她的頭,喊她乖囡囡,把她當小孩。
飯后辭別,接到同學電話,提醒她別忘了晚上的聚會。
上學時,靜姝成績優異,學習以外的活動幾乎不參加,放學就回家,跟誰都不親近。工作以后也沒太大變化,到哪都像個隱形人。陪她相親的同事、同學反被相走了,自己仍待字閨中。
最急的人是母親。大學畢業之前,不許談戀愛。剛參加工作,要好好表現,依然不能找對象。到了26歲,該解決個人大事了,開始幫忙把關。挑來挑去,看誰都配不上自己的優秀女兒。30歲成了大齡剩女,開始怪靜姝沒主意,也不挑了,是個男人都逼著去相看。靜姝也是好脾氣,誰介紹她都去。也不是都失敗,其實不少人對靜姝有好感,可她總不能進入狀況,生疏、被動,別人也漸漸失了興致。過了30歲,有人嘗試介紹離異的,母親暴跳如雷,介紹的多了,慢慢接受現實。只是越發看靜姝不順眼,自己精明強干,怎么就生出個書呆子?
周阿姨老閨蜜的侄兒楊振東,公務員,離異了,兒子由前妻撫養。老閨蜜總聽周阿姨夸靜姝好,便請周阿姨幫忙牽線。周阿姨打聽了一下,楊是位副主任,頗愛玩,這段時間挺消停,說是婚姻失敗受了打擊,收心了,便讓兩人見了面。楊振東相貌堂堂,待人接物自然大方,吃了一次飯,大部分都是他在說,靜姝聽得禮貌配合,楊振東很是滿意。
第二次見面,楊振東便擅自帶她去了哥們聚會。吃完飯唱歌,幾瓶酒下肚,楊振東便讓他們喊嫂子,靜姝相當不自在。她不喜喧嘩,獨自坐在沙發角落,在手機上看小說。楊振東明顯有些興奮,晃悠晃悠走過來坐下,一把摟住靜姝的肩,貼著靜姝的耳朵:“晚上去你那?還是來我這里?”靜姝的臉一下就竄紅了,她努力掙脫,試圖拉開距離。楊振東以為靜姝害羞,另一只手也伸過來搭在她腿上,慢慢向腿根移去。靜姝汗毛都炸了,又羞又急,不知哪里來的力氣,用力一推。楊振東不防她突然發力,“咚”地倒在茶幾上,撞倒一片酒瓶酒杯。這番動靜太大,大家齊齊看過來,楊振東臉色鐵青,靜姝滿臉通紅。她拎起包,跟大家抱歉地點點頭,匆匆離開了。“變態老處女!”楊振東沖著靜姝的背影大聲罵道。
自那以后,坊間流傳,某單位有位大齡變態女青年。說多了,居然也有人相信,靜姝更加無人問津。傳聞經過層層加工,越來越不堪,靜姝從不辯解,只是越來越沉默。
一年后,有次同學聚會,慶祝常曉軍榮升副所長。靜姝向來自律,那次難得喝了半杯紅酒,迷糊的時候,突然沒頭沒尾說了句:“楊主任喝多了,有些不受控制,我推了他一把。”
常曉軍當時就拍了桌子,陳海暗自后悔,楊振東上次鼻腔手術沒讓他多吃點苦頭。他們太了解靜姝,學習那么優秀,卻莫名帶著自卑,心甘情愿做別人的配角,從不說人是非。
不久,楊振東在歌廳唱歌,被公安請去喝了茶。也該他倒霉。那天,吳兵請朋友唱歌,正好看到楊振東左擁右抱進了包廂,明顯已經喝高了,便存了心。中途去衛生間,假裝進錯了包廂,看到楊振東狀態不對,便趕緊給常曉軍打電話。那天,楊振東在派出所喝了半宿的茶,藥性才解。周阿姨氣得半年沒理老閨蜜。
聚會照例在吳兵的飯店,陳海帶來了大學同學張牧軒。給大伙介紹的時候,特地強調他至今單身,安排他在靜姝旁邊坐下。這位張牧軒同學是標準的富二代,學醫只因為對解剖感興趣。練得一手好刀法,卻在醫院呆了不到一年,辭職了。接著,去西藏呆了三個月,在山區支教半年,跟朋友玩玩攝影、開開火鍋店,想一出是一出。這次來J市,說是來看鴉片戰爭時的一個炮臺,正好跟陳海聚聚。張同學很有分寸,有人感興趣,他就說一些,適可而止,看似喧賓奪主,卻不讓人討厭。靜姝心道,這位可不是簡單的富二代。
在大家有意的引導之下,兩人聊了幾句,也算融洽。飯后,陳海借口有事,請靜姝招待這位鄰市的“同學”。
“請我喝點什么?”
“茶還是咖啡?”靜姝征求他的意見,尋思帶他去哪家合適。
“你喝什么?”張卻反問她。
“我只喝奶茶。”靜姝老實道,我是最平常的煙火。
張突然停下來,看著靜姝,笑容越來越大,“你是我見過第一個坦然說只喝奶茶的姑娘,她們就算再喜歡,也會點一杯咖啡裝裝樣子,事后自己再去買杯奶茶邊走邊吸。我其實最討厭咖啡,跟喝中藥似的,生活是甜美的,奶茶才是正道。”看樣子,這位也沒少相親。
靜姝帶他到自己常去的小店,現煮的奶茶,奶香濃郁,茶味清新,她快一個月沒來了。
靜姝是常客,卻第一次帶男士來。老板娘很熱心,贈送了自己做的餅干,并親自端來,居然是心形的!接收到老板娘意味深長的目光,靜姝忍不住要撫額。
兩人面對著坐在小桌的兩端,張牧軒雙手松握,抱歉地說 :“我不喜歡女人。”靜姝眉心一動,表情未變,垂目由衷道:“真是可惜。”
張牧軒目帶欣賞,笑道:“更不喜歡男人。”靜姝捧著奶茶杯,抬眼看他。
“如果真沒有合適的,一個人也很好。不能接受對方的全部,就別勉強自己。期望別人跟我們嚴絲合縫地配套,本就是強人所難,有人終生都找不到,不是很正常么?”
都說,一定會有一個人等在那里,只是你還沒有遇上。今天卻有人告訴她,也許這個人根本就不存在。
“靜姝,你很好,如果給我足夠的時間,我可能會愛上你。”靜姝笑了笑,低頭喝了一口奶茶,什么都沒說。
我很好,你也很好,就這樣,剛剛好。
酒店離靜姝的小區不遠,張牧軒堅持送她到小區門口,看著她進大門,才轉身離開。
靜姝到家沖完澡已經11點多了,她關上燈鉆進被窩,靜靜躺著,從未有過的輕松。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左耳沒有接收到任何信息。
她失去了“特異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