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也作品選

路也

陽 關

二十一世紀的大風吹著漢代頹圮的烽燧

唐朝的一句口語詩懸在天地間:西出陽關無故人

我看見了什么?看見少，看見無，看見時間

看見時間把多和有變成少和無

我還看見寫下那句詩時，那個長安詩人哭了

那個有雨的春天的早晨

猶如一封信函，郵寄至千年后的今天

阿爾金山在遠處，愛著自己的白色雪帽

一條長長大路用絲綢鋪成

倒換通關文牒，下一站即樓蘭

和親的公主最后一次回頭，告別青春

風在沙漠上寫下一個個姓名，又將它們掩埋

一只露出地表的陶罐是斷代史的注釋

驚擾了整個戈壁灘

只有紅柳，膽敢與駱駝刺相愛

地平線不朽，地平線折不斷，地平線永遠橫臥在前

是誰把我逼成了徐霞客，一個人跑出這么遠

再也不會相見了，再也不會有音訊

故人啊，我已西出陽關

莫高窟前的白楊

佛在幽暗洞窟里，微笑或假寐

白楊在外面被陽光虛晃了眼

大地過于肅穆 筆直地朝天上長

是白楊唯一的出路

空氣冷峻，使軀體呈現蒼白

比起中原同類，更配得上純潔的姓氏

神經緊繃，沒有旁枝，以對抗鹽堿地的苦悶

最終又屈服于苦悶

長成這個樹種里的律法

它們從經卷里伸出來，身材高過崖壁之際

發現天真藍啊

藍得很專業，藍到孤獨

近處的藍生出遠處的藍

那不是玄奘西去的印度之藍，那只是天空在藍

樹干使盡渾身的白，來理解頭頂上的藍

這些白楊在三月有光禿禿的純粹

上午十點鐘的透明和靜寂，充溢在枝杈間

它們有時會朝著洞窟里瞅:

或許會有一尊嬌憨的佛，忽然從千年塵埃中站起

朝外面跑來

這是掛穗抽芽之前的荒蕪

舉起的臂膀上看得見時間的刺青

每一棵的心坎都插了刀子

如果南風不來

這些白楊便無法原諒祁連山

如果南風遲遲不來

這些白楊會踮起腳尖來眺望

馬蹄聲近了又遠，西域在內心鋪展

在莫高窟，我沒看見佛，只看到了一排白楊

在谷地里拼了命地向上啊向上

就這樣保持仰望之姿

瞥見了上帝的臉龐

進山西

鉆過隧道，一點點升高，進入晉文公領地

姿勢放低，不可讓身上攜帶的那個大海傾灑

平行四邊形的大院，以山河來防守

誰能攻打這樣一個省呢

河流會使性子發脾氣，把自己當成瀑布

可是，誰見過一條大河揭竿而起

埋在地下的煤塊使群山鎮靜

愛被裹進黃土塬，溫厚的掩體，開了拱形圓天窗

一簇杏花撒在莽原的舌尖

甜蜜與苦澀在對抗中達成和解

車過大槐樹，進不了家譜的我正打盹

除父母和祖父母，再往上全不認得，亦不會夢中相見

青磚灰瓦木窗，鞭影斜陽孤丘，一些老舊事物仍在

人到中年須強忍淚水，一如這黃土高原

天擦黑時，停駐某縣城外的小飯館

好的，我要一碗擔擔面，再來一壇老陳醋

夜宿平遙

趕在天黑之前抵平遙古城，投宿客棧

以碗面和榨菜絲充饑，一盞清燈相伴相親

女扮男裝，進京趕考

孤身一人，沒有書僮跟隨

未帶文房四寶，只攜了手提電腦

至于篋笥，屬卡通風格，有拉桿和萬向輪

風刮過回廊時，挽起了它的長發

庭院的紅燈籠跟天上的圓月，擁有共同的眼睛

一起疑惑地望著我:

這個女人為何一個人出遠門?

木窗上雕著魚戲蓮葉圖

我獨占一張雙人床，從未想過把國土分享

夜半，票號和鏢局那邊傳來馬蹄聲

平躺著的我被拆分

肉體留在客房，手握的書卷掉到地上

靈魂則越過垛墻，出了城，一直向北，急奔雁門

目的是校勘山河，列一份清單

窗下，一只壓抑了千年的螻蛄訴說著

土腥味的苦悶，鳴叫是單曲循環

磚縫被它叫得已松動

這只昆蟲最終代替小二，代替中國移動的morning call

把我喚醒，同時醒來的

還有巷口的一抹蒼苔，那是讓一陣細雨喚醒的

起身卷簾，卷起一個夜晚一場睡眠

無論旅行到了哪個朝代，天色都已微明

太行山

分不清天河梁、陽曲山、走馬槽

只知一座連一座，統統叫太行

在高處，它制造懸崖和突兀

向天空和星辰宣誓

在半坡，它伺弄大片大片野花

說出最想說出來的話

在低處，它縱容溪水

安撫村落和牛羊

它的裂谷幻想愈合的可能

它的絕壁找不到退路

它的山脊上的石路伸向迷失和遺忘

它的腹腔里有煤塊在緘默

既不屬公元前也不屬公元后

除了上蒼，它什么也不信

落日新鮮，被它圓圓地扛在肩頭

接著又砍去一半

初秋的風吹過高山草甸

拖著長長的裙擺

不必分清哪邊是山西，哪邊是河北與河南

如果對人世迷惘，請來太行

因為別處的屋檐都太矮，也不夠敞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