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執浩
從動車上看江漢平原
沔陽和潛江是一樣的
江陵和天門也是
荷塘大多呈長方形
蓮花開了一半,另外一半
在等候更美好的人
我看整齊的禾苗
棉田一壟壟通往過去
花生地與紅薯藤糾纏在一起
再過一個月它們就面目全非了
不斷提速的路上能夠看清的東西
已經越來越少
如果能在茂盛中看見一片空地
那興許是一塊瓜田
如果你見過這世上最簡陋的屋子
那一定是一間瓜棚
若干年前我假裝走投無路的樣子
經過那里,看見陽光的大巴掌
拍打在瓜皮上
瓜瓤內部的嗡嗡聲
是夏日里最美妙的聲音
所有走投無路的人
都像瓜籽一樣擠在一起
又悶熱又清涼
一個人拿著一把鐵錘
沿著鐵軌 邊走邊敲擊
輕脆的聲音在空曠的夜色中
傳遞:一聲 “咣當”剛剛消逝
另外一聲 “咣當”馬上跟了過來
而另外一個人在晨霧中
將漁網撒在了河道上
劃著船兒 一遍遍敲擊船舷——
我曾為這兩種聲音而癡迷
在鐵軌與河道之間來回走
在夜色和晨霧之中
側耳傾聽 像聲音的接收器感知著
遠方和身邊的混沌
我現在仍然保持著敲擊的慣性
指頭在鍵盤上走走停停
當我停下來的時候
似乎看見了濃霧中的火車頭
當我噼里啪啦地往前走時
一條魚粘在了漁網上
它掙扎著 在網眼中看見了巨型魚簍
因為喜歡的人明天還會見到
因為是一個人在夜色中吹口哨
必然有另外一個人應和;因為我
那一年鼓足勇氣在背后叫了你的名字
你回頭時我裝作認錯了人
因為殊路同歸,我們在此交匯
曾經以為遙不可及的事物
此刻伸手可觸;曾經遠大的夢
不過是四目相對時的驚惶和躊躇
因為我已經足夠老了,卻仍然
還沒有明白老究竟意味著什么
是不是意味著我應該這樣
怔怔地望著你,以為活著的
每一天都是在黑暗中相逢
我父親蹲在煙葉地里想象著
一場雨,最好是一場暴雨
我的母親坐在槐樹下剝豆子
每剝幾個豆莢就朝池塘方向望一下
我的兩個姐姐正手持鉤鐮
一個在采蓮花,一個在摘蓮蓬
我哥哥正在柳樹下擦拭
公家的手扶拖拉機
我見他拿起搖把,又放下搖把
我的狗,兩條狗都趴在屋檐下
我的雞,一群雞都在竹園里打盹
穿堂風穿過涼席的時候
我正要瞌睡,門前晾衣繩上
的衣褲突然活蹦亂跳起來
烏云從西南角飛奔而至
烏云之下傳來敲鑼打鼓的聲音
有幾滴鼓點落在了我身邊
那只倒扣著的洋瓷盆底
再過一座松林就到外婆家了
再往前走一段路就能看見
堰塘,菜地和一樹梨花
再堅持一會兒夕陽就落山了
濕透的衣服就能被風晾干
好像從來沒有怕過鬼
再小跑幾步就會聽見狗叫
一條花狗堵在三岔路口
再讓它嗅一嗅五歲的你吧
你身上有紅糖和油條的氣味
再讓這氣味在遙遠的年代
多飄蕩一會兒
黃昏時分,我陪江水走了一程
上游下過雨了,江面上
飄過上游的氣息
多年前,也是在類似的夏日的黃昏
我陪父親進城探望他的養母
他一言不發的模樣有點像
此刻我身邊的這段江水——
你不知道它是從哪里開始渾濁的
就像你不清楚它什么時候清澈過
唯一能夠確定的是落日
將在不久后被晚風吹熄
而當夜色真正降臨,我的父親
還會堅持在黑暗中搖曳一會兒
當我們談論愛情時
雷聲越來越近了
當我們的爭論被雷聲打斷
愛情憑空淌下淚水
我們老了,依然對愛情
著迷,至少還有興趣探究
雷聲提醒我們
泥塑之身終有歸于塵埃之時
風吹走一部分 雨拿走一部分
余下的將被和成稀泥
涂抹在外墻上
我們坐在窗前看雨夜
閃電慌亂,眼神迷離
說到曾經愛過的人
最好的結局是一場瓢潑大雨
松針是最好的引火
讀過的報紙,看過的書
寫給暗戀者的信以及
那些活死人的訃告都是易燃物
當我意識到這個世界的貧乏后
生活竟然變得豐富起來
無用之物即將將我活埋
焚毀的沖動時刻都存在
尤其是雨后,在我驚訝地發現
我已經活到了欲哭無淚之年
不遠處的煙囪在冒煙
手持吹筒蹲在灶膛門前的人
從前是一個少年,現在什么也不是
現在我身邊再無可燃之物
唯有寫下這首詩
折斷身體里的一根根枯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