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頂

■梁毓涵/北京工業大學附屬中學

新雨過后，悠然趴在屋頂欄桿上，每口呼吸都蘊著雨后特有的微腥。居高臨下，舉目遠望，一覽無遺。腳下車水馬龍匯成流動的星河，囂聲渺遠，兩頤微風輕拂。心中陰霾煙消云散，大有心曠神怡之感。

每個人心中總有那么一個不染纖塵的、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那是承載快樂和秘密的花園，一個意義重大的私密空間。即使身在遠方，那也會是內心最深處的極樂凈土，在最難過時心中最渴望的去處。有人把這個地方叫做“底線凈土”。

對于我來說，那個熟悉的屋頂就是我的底線凈土。那里承載著許許多多的回憶，各種各樣的奇思妙想，還有種種不可為外人道也的秘密。

屋頂是個放松的地方。無論天馬行空思路詭異，還是毫無邏輯空想漫談，無拘無束，任憑想象。在這里，一切皆有可能，一切都可以被創造。站在屋頂之上，這里就是舞臺，這里就是戰場。如果說，高山使男人都變成男孩，女人都變成丫頭，那么屋頂的“權限”就更加廣闊。我可以成為任何人，幻想自己身處任何地方。我可以揮舞想象中的長劍，在飄渺的伴奏中舞上一曲《劍氣渾脫》；我可以舉手瞄準遠處十字路口的紅綠燈，砰的一下扣下扳機，想象著子彈破膛而出擊碎亮起的燈泡；我可以假裝是梨園臺子上的優伶，一顰一笑，嘆息著戲里人的命運哀愁，唱念做打，眼波流轉間一切盡在不言中。這是一個包容的空間，這里是一個允許任意揮灑想象力的無限制的舞臺。

屋頂是個矛盾的地方。不像高樓上的落地窗般單一，在屋頂上，四面都是風景。它像一個神秘誘人的女郎，美麗而讓人警惕。迎風而立，只道身在最高層，曷畏浮云遮望眼？這是高處的驕傲和灑脫，平地上的人如何體會得到？但這又是個危險的位置，四面都是虛空和未知。腳下是踩踏著的實地，而幾步之外，就是致命的邊緣。憑欄遠望，是個充滿挑戰和挑釁的動作，天地為盤，山河為棋，讓人想指天放聲高喊：“勝天半子！”。哈，危險又如何？任爾東西南北風，我自自在看風景。

屋頂是個威嚴的地方。在這個地方，我就是威嚴，仿佛坐擁江山的帝王，傲視眾生，睥睨天下仿佛權與力就握在手中，眾生百態印在眼里，八方消息垂到耳邊。與站在高山之上的寂靜截然不同，這是把城市和眾人踩在腳下的瀟灑，是君臨天下般的審視眾生的高傲。風是信差，鳥兒是樂者，我之所處，就是權力中心所在。在這里，是野心和狂傲的盛宴，而落地窗前西裝革履的人只會滿眼疲色，怏怏不樂，腦中充斥著各種煩亂的雞毛蒜皮斤斤計較。相比起屋頂的霸氣，電腦前的佝僂就顯得猥瑣了——那姿勢就像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耕夫了——而且還并非耕夫那般親近的擁抱天空大地，而是被瓷磚和大理石圍困著，只有一扇窗隔在斷著外界的生氣時，憐憫地留下一點自然光得以讓人喘息。相比身處屋頂的燦爛驕傲，落地窗里的人是多么的卑微。

屋頂對于我來說還是個溫暖的存在。記得小時候每次走在放學的路上，手里捏著校門口買的棒冰或者蛋糕，夕陽的暖色的光線將身后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拖在身后。繞過街口抬頭一看，就能看見自己房子的屋頂上背光的人影，趴在欄桿上探著頭看著這邊的街口拐角處。我知道那是我外婆在等我回家吃晚飯，每一次，她都必須站在那個地方，不知道趴多久，只是一直呆呆地看著那個街角，手里抱著慢悠悠念圣經的小收音機，呆呆地看，直到熟悉的腦袋出現在路口，和朋友打打鬧鬧地走近，才用廣東的口音費力叫我的乳名：“小憶——！”是，yu這個音，她總是發不出來的。看見那個探頭探腦的身影，我就知道外公一定又做好了我喜歡吃的菜，熱騰騰地裝進了盤子。廚房里開著燈，隔著老遠就聽鍋碗瓢盆叮叮當當，那是外公在炒著最后一道盤?；丶业牟阶右膊蛔杂X的加緊了些，生怕慢了一步，那暖乎乎的藕丸子、釀茄子就擱著涼了，盡管是知道外公一定已經蓋上了蓋子，捂上了那些好吃的東西。

屋頂還是我玩耍的天地，我偷摸著喂燕子的場子，我幼時和小朋友跳房子擲沙包的樂園，我吃著點心聽外祖說書的最佳場所，我發呆出神胡思亂想的完美殿堂……那都是我記憶中，從出生到十二歲最美好的記憶。

離巢的鳥兒總會萬份思念故土，那舊時的小樓已遠在千里之外，十五歲離開那個熟悉的城市，再難回去一次。站在異鄉的陽臺上難忘，總想：屋頂還是那個樣子嗎？會不會被風刮掉了膩子，墻皮斑斑駁駁，一塊一塊脫落？外婆會不會有時候又爬上去站著，望著那個街角，等我回去，顫巍巍地、喊我“小憶”？

視頻電話里，外公外婆的皺紋越來越多，背一天天佝僂，爬上旋轉樓梯、去屋頂上的次數，越來越少。我越發珍惜每個星期只有一次的打電話的一個多小時，哪怕只是對著二老撒撒嬌、匯報每天吃喝、聽聽他們最近又做了什么，聽他們健朗、開心，對我也是莫大的安慰。

記憶是抹不去的瑰寶，對于理想的游子更是無比珍貴。距離并不能磨洗=去感情，而感情卻像酒一樣，慢慢發酵，越來越濃。那靜靜空著等待離家孩子的屋頂，也在記憶中洗去塵埃，成為最溫暖的期待。

夢里有個地方，是我的屋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