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平
清晨的星巴克,我照例要了美式咖啡和可頌面包。斜靠在寬大的沙發上,落地窗外,陽光依稀可見,熱鬧的街市難得的清靜。最享受這樣的時光,慵懶而沒有情緒。
茉莉推門進來的時候已是接近中午,一副火急火燎的樣子。我問怎么這樣不優雅。她笑笑順手拿起我的美式喝了一口,隨后驚叫,喂,冷的……
我沒聲好氣說,這都幾點了,才來。又看著她開始凌亂地翻包找皮夾,就說別點了,中午有人請吃飯。
請客的是吳新為。這個人雖然我認識很久,但并不算太熟。說起請客主要是因為前兩天給他寫了個專訪,他說表示謝意。其實做這個專訪還是他給的面子,按理應該雜志社請他。不過他說就幾個朋友聚聚,我想也好,社里請他可以改天。
盡管離中飯也就半個小時,茉莉還是吃完了一塊芝士蛋糕。按她的話說,分分鐘的饑餓都是無法忍受的艱難折磨。好在她身材高挑、天生麗質,似乎總也吃不胖,這種熱量對她無疑是浩瀚大海里的一滴水。
我和茉莉是曾經的同事,十年前,我還在報社工作,茉莉剛畢業分配。后來我跳槽到雜志社,她還在報社。可以說,十年來,我是看著她慢慢成熟的。24歲如花似玉的姑娘到如今35歲依然單身的白骨精,她的多少次情史有多波瀾壯闊我都耳熟能詳。總的一句,她縱有柔情萬般,卻總遇不到對的人。
請客的地方就在星巴克隔壁的云翠臺。這個地方我去過,面積不大,菜品小眾,勝在食材簡單,又能做得獨樹一格。招牌是嫩酥的小牛肉,去過一次便念念不忘。一想到小牛肉,我又神往起來,催了茉莉抓緊時間吃完蛋糕,別遲到了。
我和茉莉推門而入時,吳新為已經在了,正和一位先生在喝茶。這個人我是認得的,應該是致遠文化的老總,在一次雜志宣傳策劃會的時候遇到過,好像姓黃。吳新為熱情地介紹,果然是黃總。聽說茉莉在報社做美食版塊,吳新為說下次如果想到做食堂題材,可以到他公司來。吳新為的食堂我去過。就包廂環境與服務而言,倒還真的不遜于云翠臺。常年備有“拉菲”,據說每瓶都要上千,土豪氣質不言而喻。
不過吳新為高富帥是算不上的。1.70米的個子,40歲出頭,其貌不揚。好在人如其貌,比較低調。幾次接觸下來,總體感覺穩重內斂。
用餐很愉快。范圍小,四個人很快熱聊起來。黃總近50歲,一直從事文化行業,說到公司現在打算涉足影視發展,便提議飯后去看電影。茉莉說好啊好啊,最近有一部青春偶像劇據說不錯。這樣的片子茉莉是最喜歡的。笑點不斷,又不用動腦,看別人的愛情,還能參考自己的愛情。縱使看到傷心欲絕處,也能在內心百轉千回、意猶未盡。
等電影開場的時候,我們就在隔壁的咖啡店小坐。吳新為問茉莉,你那么年輕漂亮,怎么還是單身,是不是要求太高了?茉莉說不是。吳新為說,如果我喜歡你了,怎么辦?我坐在隔壁輕輕推推他,意思你別瞎說。
我和吳新為接觸過幾次,這倒是第一次聽到他也會說這樣的話。在我的印象中,他還算是比較穩重的人。關于吳新為說的喜歡,我后來問過茉莉。茉莉不置可否。我知道她的這種表情,根本就是不屑。
后來,應黃總的邀請,我們四個人又聚了一次。那一次黃總帶了他們公司的小姑娘何思思。剛大學畢業,算不上很美,但直言直語、青春逼人,又各種的不拘小節,天真無邪,特別討人喜歡。黃總說茉莉和思思應該會比較聊得來。
兩位姑娘的確建立了很好的聯系。以至于我們后來的聚會頻率加快,重心也慢慢轉移。只要兩位先生有時間,兩位姑娘就開始組織,各種的小文藝小清新都嘗了個遍。
不言而喻,每個人都喜歡新鮮。更何況是吳總、黃總那樣的人,在這樣的小圈子里,他們體會到的是從來都沒有的青春與活力。
吳新為每次見到茉莉,都會有意無意地夸她。衣服真好看,你喜歡粉色系的?昨天我們公司有個副總穿了一套淺藍的,我看挺適合你,說是叫tiffany藍,下次讓她帶一套。
換手表了?嗯,這個方形表盤更適合你的氣質。我上次在歐洲看到一款芝柏的CAT’S EYE系列,是逆轉時光的,你戴應該不錯。
吃飯的時候,思思說我們每人各點一個菜。吳新為說,我的那個茉莉點。正看著菜單的茉莉抬頭瞟了一眼。吳新為便笑呵呵地說,你是美食專家嘛。
自然而然的,看電影的時候,大家都會自覺地把吳新為邊上的位置留給茉莉。喝咖啡的時候,卡座上留的也是他們倆一起的位置。甚至坐車的時候,我們也要茉莉坐吳新為那個車的副駕駛。茉莉卻死活不從,每次都自己開車。吳新為說,女孩子晚上開車不安全,下次我去接你。
這個下次,其實是從來沒有的。茉莉向來喜歡獨來獨往,有男朋友接送自然是好的,可吳新為是有家室的。茉莉說,結婚了的人連追的資格都沒有。
這話是當著吳新為的面說的。吳新為笑笑,看著茉莉說,你要給我勇氣。
我在一旁差點噴飯,吳新為有時候就是有一種鄉鎮企業家的憨厚與直白。可是,誰都沒有想到,這樣沒頭沒尾的一句話,到后來竟成了觸動茉莉心思的開始。
茉莉還是繼續在不斷地相親,都是比她小,三歲起步,五歲正常,有一個甚至比她小了八歲。我說毛頭小伙你也不放過,有沒有真心的啊?我問的真心自然是指小伙子的真心。茉莉說,其實在他們面前,我還是個小女人。我感覺以后肯定會嫁個比我小的。
又一次我們聚會的時候,茉莉真的帶來了一個小男生陳旭。茉莉事先跟我說,陳旭小五歲,在證券公司工作,Z大在職MBA在讀,她也打算去讀MBA了,不過要全國通考,可能有點難。那么陳旭就是未來的學長。學長帶學妹,當兩個人站在我面前的時候,我的確是被一道亮光炫了一下。男生俊朗,女生柔美,身高也是很稱,茉莉的凈身高可是有1.67米。
我笑著招呼兩人坐下。陳旭坐我隔壁,不太說話,但態度謙遜、有問必答。我說這是丈母娘喜歡的款。
吳新為坐在茉莉對面,專心地喝著草莓奶昔,不怎么說話。讓茉莉帶小男生其實是吳新為要求的。茉莉也征求過我的意見,我說自然好的,人多熱鬧。
茉莉開始還擔心吳新為會尷尬。我一聽忙說,茉莉,你別當真啊,吳總那樣的人什么世面沒見過?他說的喜歡你別當回事啊。
我不確定我這么說茉莉有沒有聽進去。事實上,每一次聚會之后我都會跟茉莉這么說。在吳新為那里,我也提醒過幾次,適可而止,別過頭啊。我知道吳新為說的恭維的話有大半原因是在活躍氣氛,可是茉莉不知道啊。
茉莉真的決定去考MBA了。買了一大堆書,報了培訓班。每周都要跑去省城的Z大上課。好在到省城也不過一個半小時的車程,倒也不算很辛苦。培訓班是周末兩天都上課的,為了保證上午的上課效果,茉莉在周五晚上就開車去了。兩晚的住宿費,加上來回的油費過路費,茉莉是真下了決心。
茉莉說,你別以為陳旭很優秀了,他們那個班上,優質男太多了。茉莉說,我一定要考上,也許我的未來夫君就在那里。
說這一段話的時候,茉莉和陳旭已經開始有矛盾了。茉莉說,陳旭就沒有把她當成女朋友過。我說為什么?茉莉說,你不知道,在陳旭眼里,沒有發生過關系就不算男女朋友。為這個我們已經吵過好幾次了。
好吧,我承認我OUT了。我想任哪個丈母娘都看不出,在陳旭這么大方得體的表現下有那樣前衛的思想體系。
我開始問茉莉關于陳旭的一些細節,你們一起去上課嗎?他開車送你嗎?吃飯呢,都是他買單嗎?上周你不是朋友圈里貼了在吃意大利餐嗎?
茉莉說,很多時候是我開車,他坐邊上。有時候是各走各的。那個意大利餐是因為之前他有請我吃飯,所以是我回請他。其實他請我請都無所謂啦,主要他最近老是跟我提那個要求,讓我火大。
茉莉又說,對了,你知道嗎?我感覺思思可能是黃總的女朋友呢。思思還沒畢業就在黃總那里實習,聽她說實習工資還很高,而且畢業后的工作崗位也已經定好了。
我表示懷疑,看不出來啊。茉莉說,你要相信我的第六感,你沒看思思的消費水平還挺高嗎?現在的小姑娘真狠得下心,她這樣起碼少奮斗五年。
我大笑,哈,你羨慕啊,吳新為對你那么殷勤,你也考慮考慮?茉莉也笑笑,嘆一口氣說,對我殷勤的人多了,殷勤是他們的事,我是有原則的。
我記得有一次社里開一個大型會議,她被借調去辦公室搞會務。辦公室主任跟她說,你每過十五分鐘進會場倒一次開水。結果大概過了十分鐘,主任跟她說,你進去倒一下水吧。茉莉抬起手腕看了下表,對主任說,還沒到十五分鐘呢!那個主任估計當時就石化了吧。
那時候茉莉參加工作已經有兩三年了。在她的概念中,一直都隱隱約約有一種“說好的怎么能說變就變”的感覺。
她就是一個認真的姑娘。有一次我給她打電話,說有個小伙子條件不錯,要不要見見。茉莉在那邊懶懶地說,我正準備職稱考試呢,等忙完這個吧。我說談戀愛和考試還要分開進行啊?茉莉說,啊呀,談戀愛很花時間的,一心不能二用。
在男女朋友的關系上,茉莉應該是很傳統的女性。最基本的底線一定不能突破,所以對于陳旭的要求,她很焦灼。她想繼續下去,想結婚,卻又無法面對陳旭不斷地這樣要求。我斷然告訴茉莉,別繼續了,小男生才剛開始就這樣地提要求,不可靠。
茉莉打算在美食版塊做一個食堂系列。從學生食堂的黑暗料理,到員工食堂的規范安全,茉莉想著再加一版食堂里的私房菜。她問我,是不是真的可以到吳新為的食堂。我說當然可以,你自己聯系。
茉莉在專業工作上還是很有見解的。對于美食也有天生的愛好與悟性,主持美食版塊那么多年,依然能夠保持靈感,不斷創意。無論是高大上的精美西餐,還是街頭巷尾的攤邊小吃,在茉莉的文案里,總有一個賣點引人入勝。而所有的巧妙,大都會圍繞一個主題:唯愛與美食不可辜負!
那一期《食堂里的暗香》我特意看了,文字小清新,舍去了吳新為食堂里土豪的那一面,凸顯了私房菜的精致與優雅、自然與環保,并順帶把員工食堂里簡單質樸的溫情渲染得很美。
從那以后,茉莉開始有意無意地打聽吳新為的情況。我說你不是有名片嗎?百度一下都跳出來了。我不愿跟茉莉多說吳新為的情況也是有原因的。吳新為這人我雖然認識四五年了,但是平日里接觸并不算多。
從表面看,他的企業還算不錯。以紡織起家,后來產業拓展到印染、機械、外貿,兩年前還兼并了一個電廠,效益尤其不錯。在公眾形象上,他是政協委員,熱心公益事業,每年除了資助貧困學生、慰問敬老院,汶川地震、雅安地震都是帶頭捐款捐物。
之前給他做的那期專訪就是從科技創新的角度出發,講他如何在傳統行業中轉型升級,提高產品附加值,并形成集聚效應,頗有示范作用。只是這些都無法跟茉莉講。吳新為那樣的身份,做朋友很好,但他對茉莉有意無意的曖昧,從茉莉的角度,應該保持距離。
我太了解茉莉了。茉莉自以為在戀愛長長的道路上已經閱人無數,但我知道她,一旦陷入愛里,便完全是個白癡。
七年前茉莉談過一次戀愛。那時她28歲,花開正好。那年暮春時節,他們在一次朋友的聚會上認識,但只是那一次,茉莉就不管不顧地愛上了。
茉莉說,你不知道,只一個眼神,你便知道他來自生命深處。那時候茉莉已經長長短短地談過幾次戀愛,但她說,遇到他,你才知道什么是真正觸動心弦,是那種再也離不開的情結。她說這才是她的初戀。
我見過小伙子的照片,高高瘦瘦,眉眼里幾分冷峻、幾分玩世不恭。茉莉說他是做生意的,經常要出差,其實每個月見不了三四次。可是茉莉卻很喜歡這種狀態,她覺得在愛里思念,是另一種沉溺與沉醉,連心跳都無法呼吸,你才體會到有那么愛。
我是無法理解的,熱戀中的人哪有這么淡定的。果然,還沒到冬天,茉莉就發現了他的劈腿。茉莉很難過,很長一段時間她都走不出來。每次聚會,她只點雙濃度的美式咖啡,用苦澀體會失愛的無法呼吸。
茉莉說,我是個不容易動情的人,可是遇上了,就想一輩子。
茉莉越想抓牢,卻越容易失去。她開始忽略劈腿本身,而是不斷地懷疑、追究。找不到他的時候,就連著打電話、發微信,電話不通,微信不回,甚至被拉黑,她又去找他的朋友打聽。
初戀終于被逼到無可奈何,再也沒有了消息。不過神奇的是,越是這樣,茉莉越是放不下。偶爾茉莉心血來潮沒來由地發很多個微信好友申請,過一段時間后,終于被加回去了。可是再過一段時間,又是被拉黑的結局。
我說茉莉你神經啊。茉莉說,有時候我也是在發泄吧。我不能相信那樣的濃情蜜意,原來都是他的虛情假意,那些甜言蜜語,不過是胡言亂語。
那之后的幾年,茉莉就是不斷地相親,再相親。就算一開始感覺好,但到后來時間久的也不過一個月。后來她自己總結,可能現在的我,越來越喜歡那種將愛未愛的感覺,但真的在一起了,我就要“作”。
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被偏愛的總是有恃無恐。隨著感情天平的不斷失衡,茉莉甚至懷疑自己失去了愛的能力。她說,那樣的“作”根本無法自控。就這樣,恍若曇花一現的初戀幾乎花光了茉莉再愛的勇氣。五年后,茉莉才真正走出那段記憶。33歲的年紀,她想結婚了。
可是,茉莉還是和陳旭分手了。陳旭說,他把茉莉的事告訴父母了,但父母不同意,怎么可能娶一個大五歲的女人呢?
對于這一段,我是很懷疑陳旭的,甚至可能陳旭的父母根本不知道有茉莉的存在。小男生對熟女的迷戀畢竟只是一時。可是對于茉莉,是認真的。茉莉只是認真地想結婚。分手是茉莉主動提的,既然不能結婚,不如早點分手,至少還能留個背影風輕云淡。
見到茉莉的時候,的確看不出她有絲毫的難過。依然大呼小叫地點著芝士蛋糕,嘴里塞得滿滿地,我說你就不能收斂些?她說這樣才有滿足感,才足以飽腹。她邊說邊揚起手中的咖啡杯,對我歪著頭,側過臉,臉上的每一處細紋都浸著笑意,一字一頓地說,我的MBA通過了。
語調是往上的,尾調是短促的。我聽出她語氣里所有的興奮與期待,那將是多么美麗的新世界。為了這個新世界,茉莉更加忙碌了。思思責無旁貸地充當了參謀員,大街小巷地幫著茉莉置換新衣服。茉莉說,我要嘗試新的風格,校園風。
于是茉莉穿起了素衣長裙,拉直了長發,清湯掛面的姿態果然我見猶憐。我笑著說,茉莉你真的看不到有那么老呢。茉莉一個白眼飛過來,姐姐,你是童言無忌,我是童顏無敵。
這話我們聽了都笑了。吳新為正靠在她邊上高起的沙發扶手上,順手揉了一把她的清湯掛面,說,那你趕緊帶個優質男回來。
茉莉轉過頭瞪了他一眼,輕聲道,等著。語氣里竟沒有生氣的味道。吳新為說,千萬別是蛋白質的那種。思思叫起來,吳總,這個名詞你也會啊?黃總笑了,說,我也會。
吳新為問了茉莉的學校,說你那個學院院長是不是姓陳,我認識的,改天給你打個招呼,以后可以有個照應。
茉莉說,現在上課都要刷臉簽到,我又不會逃課,不需要照應。思思接著說,可是萬一你想中途出去喝個咖啡,談個戀愛呢?
這倒是真的。等到第二年的春天,吳新為竟真的和陳院長約了時間,我們也浩浩蕩蕩跟著去了一趟省城。
那次聚餐氛圍特別好。席間講了什么我全忘了,只記得每人都有一份很好吃的紅燒河豚。膠質似的魚皮糯糯的,柔滑又有點一粒粒的小刺感。魚肉肥嫩,和著醬紅色的湯汁,味醇而濃郁,現在想起來都還唇齒留香、意猶未盡。
因為那一次的特意,茉莉對吳新為感激有加。后來她告訴我,雖然這個安排晚了一個學期,但是第一次感覺有人真正關心她。為了表示謝意,茉莉在省城某個大廈的專柜特意選了一只國際大牌的皮夾送給吳新為。吳新為拿到的時候,掩飾不住地驚喜道,和我在用的那只一模一樣。
他拿出在用的那只,果然是同款。然后吳新為在說話間,就直接換上了茉莉送的那只,舊的順手扔進了垃圾筒。這便是最好的“謝謝”與“不用謝”吧。我后來才意識到,那一次大概是他們最初的默契。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那段時間我們的聚會很少。茉莉忙著上課,思思忙著畢業論文,而吳新為的企業卷入了一起連環擔保案,涉及金額很大,似乎一夜之間天換了顏色。坊間都是關于整個擔保圈的小道消息。接連兩年的普遍性民營企業經濟形勢下降,類似于溫水煮青蛙的效應,終于有個別企業經營困難,導致貸款逾期。
直到有一天深夜,我忽然接到茉莉的電話,她在那頭急急地問,吳新為怎么找不到了?我一時愕然,你找他什么事?
茉莉幾近帶著哭腔,啊呀,你別管了,他不回微信,不接電話,短信也不回,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嗎?
我無法形容我當時的感覺,甚至無法回過神來,這個非常時期,和茉莉有什么關系?初秋的深夜已經微有涼意,我在街頭等到匆忙趕來的茉莉。她似乎很疲憊的樣子,幾個月沒見,她的清湯掛面已經燙回了大波浪,有些凌亂。我才想起她似乎好久沒有跟我提及班上的優質男了。
昏黃的路燈下,茉莉欲哭無淚。她說我們在一起了。
什么時候的事情?
我也不記得了,就是前兩天吧。這兩天我很亂,我也不記得了。茉莉語無倫次。
我是真的驚呆了。我問茉莉,你不是一直都很抗拒的嗎?你的原則呢?茉莉說,我也不知道,就只是一個瞬間,我就同意他了。
你們怎么了?發生關系了?
茉莉沉默。
良久,茉莉說,你幫我給他打電話好不好,是不是我太煩了,所以他不回微信,不接電話,是不是他不理我了?
我無語。所有你們見面的時間,我們都在場啊?什么時候發生的?你怎么想的?他是有家室的,他有什么好?比你的那些優質男還好?
茉莉無語。
我說,你知道他的企業已經在解困了嗎?很可能破產。
茉莉毫無表情,木然的眼神盯著地面,只有干了又濕的淚痕偶爾閃著路燈的光亮。他會離婚嗎?她輕輕地問,他說要娶我的,他叫我老婆。然后瞬間,我看到她的眼淚又不自覺地流了出來。
那個深夜,我們坐在路燈下的長椅上,幾近天亮。我才知道原來他們一直在斷斷續續地聯系,慢慢地,他們在微信上越來越暢所欲言,也越來越親密,茉莉終于覺得有了真正的依靠。
茉莉說,我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就在我心里扎了根。我不敢跟你說,我想等我們可以結婚了再告訴你。
我笑了笑,你怎么那么傻,明明是雷區你還勇往直前。那么多的貸款每一張都是他們夫妻共同簽字的,那么復雜的環境,你要等到什么時候才等得到他離婚?都自身難保了,誰還會用心去經營一段感情?
此后的幾天,似乎特別安靜。
我沒有去找吳新為。我知道吳新為不會消失,企業擔保問題發展到這樣一個階段,他想離開都無法離開。我也沒有再去問茉莉,我能說的都已經說了。她自己怎么陷進去的,就怎么爬出來。
半個月后,我接到茉莉的電話。她說她病了。
什么病?
也不是很嚴重,這兩天都在打針,應該很快就能好吧。她的聲音有點虛脫。
你沒事吧,是什么病?
茉莉停了很久,說,面癱。
我啊的一聲叫出來,怎么會這樣?
茉莉說出差了一個星期,回來后就發現一邊臉僵掉了。這兩天都在忙這個,去了很多醫院,中醫西醫都看了。
茉莉問,有他的消息嗎?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跟他說你病了嗎?
有的。我微信、短消息都發了,電話也打了,24小時都通的,但是沒人接。
我停了停,說,別找他了,他企業的事牽連有些復雜,別人也找不到他。
茉莉那邊沉默了很久,我說了句好好休息吧,就掛斷了電話。
我不知道我這么說有沒有用,但是茉莉真的不該繼續下去。從我的感覺,吳新為不過只是一場游戲,現在突發事件無暇顧及,茉莉又那么黏人,不理不睬一定是上上選。只是茉莉還沒來得及深深感受愛與被愛的美好,就被拖入了這個殘酷的現實。而面癱那樣的打擊,對她來說無異于晴天霹靂。
除了上醫院,她開始足不出戶,我說去看她,她說只想一個人靜靜,等臉好了就去相親。
“相親”兩個字她說得緩慢又艱難。我能感覺到她的難過與無助,忽然有一天,微信不通、電話不接,除了我,再也沒有任何聯系上他的線索。甚至連他住哪里,有哪些朋友,她都一無所知。
好在思思偶爾會過去陪她,送她去醫院,跟她說說話。思思給我電話說,我是在醫院里把她堵上的,她見到我還拼命躲。
我說面癱明顯嗎?
還好,但看著異樣。
茉莉偶爾也給我電話,問我哪里做面膜好。她去了思思做面膜的地方,但側重于儀器,她主要想臉部按摩。
所有的方法都用遍了,除了醫院里的打針吃藥,每天熱敷,按摩,甚至鹽浴、薄荷,各種能試的都試,但都見效甚微。
又是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她的消息,思思也找不到她。我去問報社,說她請了病假。直到春節,她發微信給我。我立刻回電話過去,她說沒事,挺好的。
我約了她見面,思思也來了。坐在星巴克我們常坐的那個位置,熱鬧依舊,卻物是人非。茉莉斜靠在寬大的沙發里,顯得更加嬌小、清瘦。臉上基本看不出問題來了,但說話間偶爾牽動唇角的時候,我能分辨出和以前的不一樣。
我依然點了美式咖啡和可頌面包。牛肉融合芝士的濃郁,配上美式醇厚的原味,還是很好吃,只是回味里多了些苦澀。茉莉沒有點芝士蛋糕,只要了杯溫水。
茉莉說這兩個月過得很辛苦。中醫西醫太多的神經類藥物作用,積累到一定程度,竟產生了巨大的反作用。整個人昏迷住院,幾乎命懸一線。她斷斷續續講了很多,我和思思聽得驚險曲折。
年后開“兩會”,在會場報到的地方,我意外地碰到吳新為。大半年沒見,看不出他有多滄桑。聽說他的企業已經被政府接手,由第三方托管。我跟他打招呼。他見到我勉強笑了一下,說只是過來簽個到。“兩會”的紀律抓得很嚴,他作為政協委員一定要來,但企業現在這個樣子,估計他也不好意思在會場里轉來轉去,熟人太多。
他正要走,我拉他到一邊,問他知不知道茉莉的情況。他看了我一眼說,不知道啊。
怎么會不知道?你們怎么了?我壓低了聲音,有些憤怒。
什么怎么,我很久沒見到她了。
是你不敢見吧。茉莉到現在都還在找你,你要我把她帶過來嗎?
吳新為看看周邊有人不斷路過,說,你別聽她亂說,我還有事。就轉身走了。
茉莉的確一直都在找他,甚至每次遇到我、或者打電話多多少少都會提及到他。我從一開始苦口婆心地勸,到后來深惡痛絕地罵,再到現在的熟視無睹,想想除了我和思思,她也沒地方去說了。
心情好的時候,索性就讓她暢所欲言、天馬行空。有幾次茉莉還問我吳新為的老婆是什么樣的人,做什么工作的,你有見過她嗎?有一次她甚至自己開車去了吳新為的企業,想看看他現在的樣子。
只是所有的都物是人非,他若當你是寶,怎會棄你不顧。傻傻如她,茉莉即使被傷得這么深,依然不肯醒來。有一天說到傷心處甚至還埋怨我,都是你讓我們認識的,否則我不會是現在這樣。
我暴跳如雷,他媽的,你去見他的時候問過我嗎?你爽的時候不問問我能不能?從開始到現在,我哪一句不是在勸你,哪一句你聽進去了?這樣噼里啪啦一頓罵,罵得我自己都精疲力竭,到最后我反正兩頭不是人。
事實證明,我的確兩頭不是人。忽然有一陣子,茉莉打電話總說懶得沒情緒,會不會懷孕了?她這樣提了幾次,我才警覺起來。我說你有病啊,怎么樣能懷孕你有沒有常識?她欲言又止,被我逼問下,才吞吞吐吐地說吳新為去見過她了。
我真是無語,但我依然不信。我說你燒糊涂了,夢游啊。直到她說,那天他開了一輛不好的車來的。
瞬間我就信了。吳新為之前開的車是凱宴,企業這樣了,就換了個破車開。而換車這個事,茉莉是不會知道的。
我又一次被打敗了。一直想拉茉莉出來,她卻又重蹈覆轍。
吳新為現在是非常時期,換輛破車不容易招眼,這是符合他的個性。就像他和茉莉的事,我從來沒有聽說過傳聞。正如我之前也從來沒有聽說過他有任何其他的花邊新聞,他就是用這樣的低調、內斂,粉飾著所有內心的復雜與背后的荒誕。原來茉莉生病住院的期間,曾經好幾次在迷迷糊糊里發微信給吳新為,申請加好友。在好友申請里,也一次次地訴說她的難過與絕望。病好了,又申請過幾次,終于加回去了。
愛情再回來,即使已經滿目瘡痍,茉莉仍然甘之如飴。所以才會想知道吳新為老婆是什么樣的,才會要再去他的企業看看。曾經死了的心又活過來了。
茉莉說,很久以前,吳新為說讓我給他勇氣,那么多話我偏偏只記住了這一句。沒想到后來,那么多個病床上的日子里,我竟然就是用給他的勇氣支撐著自己。你知道嗎?那天回去,我真的去百度了芝柏的那款表。真漂亮啊,“貓眼”一樣的表盤,玫瑰金的鑲鉆,姐姐,68顆鉆啊。我傻傻地呆坐在被窩里,對著圖片數。白色絲絹表帶那么夢幻般的美,就像我心里的那個愛情。住院的那些天,我常想起那個表,如果時光能逆轉,我們又回到從前,我會不會還像現在這樣?
我問茉莉,他見到你的時候,有捧著你的臉仔細端詳,疼惜地撫摸嗎?有問你昏迷的那些日子怎么過來的嗎?有說你怎么瘦了,想吃點什么補補嗎?茉莉黯然,只說,我本來就不在乎這些的。
我聽出她的無奈。所謂愛情,不在乎這些,又在乎哪些?只是在愛情里,誰先愛上,就注定已經輸了一半。
吳新為的企業正式進入破產程序。我提議雜志社出一期金融擔保鏈風險的專題,審題通過后,我約了吳新為。他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同意了。
我問茉莉,你去嗎?茉莉搖搖頭說,擔心懷孕的那幾天,我一直在祈禱,深深地祈禱,求菩薩保佑,求佛祖顯靈,如果沒有懷孕,我就再也沒有下一次。你知道嗎?看到例假來的那一刻,我是多么地如釋重負。
我盯著她看了會兒,深深地嘆了口氣。
去見吳新為的那天,我對茉莉的事只字不提。臨走的時候,吳新為主動說,茉莉的事,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沒說話,兩個人的事總歸是兩個人的事。我參與了整個進程,卻不在過程之中。我轉身要走,又回過頭說,如果你還有一點良知,放過茉莉吧。
我承認我是有情緒的,我承認從一開始我就是無厘頭地站在茉莉這邊。我看著她從24歲,到如今37歲,這一次即使有多少情節不是我想的那樣,有多少內容摻雜了荒唐與不道德,卻到底是她從來都沒有的投入與傷害。
我說,你不過是陶冶情操,她卻是用生命在賭幸福。
三天后的深夜,快12點了,茉莉打電話給我。她大聲地說,他又把我刪了,是不是我太煩了?這兩天寫畢業論文,我今天一整天都沒出去,晚飯都是啃了面包,寫到后來就睡不著,我就給他發微信,發了很多語音,他也沒理我,后來他回了,說不要發了。我還是發,他就把我刪了,我就打他電話,他不接,我繼續打,他就回了短信,說再打一個就把電話也拉黑。
茉莉還在那邊不停地說,我只覺得聲音越飄越遠,越飄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