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宏奇
尋物啟事:本人在宿舍丟失四川霉豆腐一罐,內裝有方形霉豆腐83塊,顏色為辣椒紅,味道為麻辣味。其香其臭其麻其辣實屬國內罕見,世界一流。本人平素均舍不得食之,常起開蓋聞聞而已,于是胃口大開,食欲大增,哈喇子大流。用筷頭撬米粒般大小塞入口中,品嘗良久,余味悠長,有如良藥仙丹。至不翼而飛之日起,夜不能眠,食不甘味,常夜起而思,將所有可能的去處都搜索了個遍,不得要領。若有發現線索者,請與213房間葉某人聯系,若葉某人不在,與室友聯系也可。酬謝霉豆腐10塊,絕不食言。
失主:葉某人
XX年X月XX日
這是本人當年張貼在文學系樓梯口處的一張啟事。它猶如一枚射出炮膛的啞彈,既無聲響,也無煙塵。我絕望之極!
這罐霉豆腐是我寒假歸校時母親給我裝在行囊里的。她知道我喜歡吃她親手做的霉豆腐。時間過去快二十四年的去年夏天,她來京看我時,打電話問需要帶點啥子家鄉的土特產,我一時竟想不起來了。現如今物流快捷方便,超市里商場內,生的熟的干的鮮的南的北的,哪樣不能買到?母親提醒說,記得你一向愛吃霉豆腐,過年時我做了一些,現在還密封在罐子里頭,不曉得要不要給你帶來?我在高興應諾的同時,心里陡然泛起陣陣酸楚:因為無數的原因,因為無數的理由,我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回過老家了,即便回去,也是行色匆匆,或會朋友,或會同學,整天沉湎于交際,游走于酒樓茶肆,鮮有時間陪伴父母,鮮有時間吃一頓母親做的飯菜,更不要說霉豆腐了。回到北京,雖然也會時常打電話噓寒問暖,但相距遙遠的時空卻無法替代繞膝長談的親情。時過境遷,母親對我是否還會喜歡吃她做的霉豆腐已經沒有多少信心了。天啊,是我陌生了母親還是母親陌生了我?
母親是一位既能干又心靈手巧的農村婦女。小時候家里窮,每到過年,吃不起肉,她就變著花樣把紅苕蒸熟,搗成醬,發酵后做成丸子,用油炸,又甜又酥,吃得我們姊妹幾個心花怒放。她把生產隊分的胡蘿卜淘洗干凈切成絲,在太陽下曬蔫,拌上辣椒面花椒面,密封在一只陶罐里,隔上十天半月再起封,麻辣的清香自然不必說,甜滋滋的爽口叫人回味無窮。她還把紅苕切成條蒸熟用火烤干做成薯條(四川冬天少太陽),讓我們當零嘴;把開花的菜尖做成沖菜,沖得我們眼淚鼻子直流;把胡豆豌豆用河沙慢慢地炒,炒得一顆顆咧開小嘴,嚼在嘴里脆生生的香味綿長……在農家婦女眾多的手藝中,母親最出色的手藝要數磨豆腐和做霉豆腐。同樣多的黃豆,母親做出來的豆腐要比別人多,同樣用鹵水點,母親點出的豆腐要比別人的嫩,而且不散,用筷子夾著還可以走半里路,絕不會有那種澀澀的鹵水味。父親有許多朋友,來我們家總是點名要吃母親做的豆腐。
到了冬月,母親就要做霉豆腐了。
沒有專門的工具,她就在米篩上鋪一塊洗干凈的過濾布,把點清的豆腐舀在里面,讓它瀝干,邊瀝邊把過濾布收緊,再在上面壓上菜板。這樣,瀝干后的豆腐就成了結實而平整的一塊了。等它涼下來之后,又用菜刀切成四四方方的小塊,放在干凈的稻草上,再覆蓋一層薄薄的稻草,讓豆腐長霉。大約一周的時間,長滿白霉的豆腐就該收了。一塊一塊地夾起來,蘸上白酒,裹上用辣椒花椒和鹽調好的作料,裝進洗凈涼干的陶罐里,用燙過的青菜葉子捂住罐口,再在上面塌上沙包,發酵個把月就可以吃了。母親說,在發酵期間,最怕三樣東西,一是漏風,二是生水,三是油星兒。粘了這些,霉豆腐是肯定要壞的。麻辣咸淡的程度,可根據自己的口味進行調整。母親做這些的時候,通常都是在我們睡著之后,因為在這之前,她是沒有時間的。白天她要出工干活掙工分,收工后要找柴火割豬草種自留地為我們做飯洗衣裳,直到把我們姊妹五個和圈里的兩頭豬都安頓好了,才有空暇。
一個嚴寒的冬夜,我半夜起來解手,看見灶房的燈光還亮著,母親已經趴在桌子上睡著了,手里的筷子上還夾著一塊沒有裝進陶罐的霉豆腐。我過去搖醒她,她打著哈欠笑著說,嘿,好大的瞌睡,一不留神就睡著了。說完,又接著往罐里裝霉豆腐。母親后來是什么時候睡的,我已經不曉得了,第二天早晨我們醒的時候,她已經做好早飯,喂完豬,只等我們吃飯上學,她收拾完畢去出工了。
在我的記憶中,母親似乎永遠都不知道疲倦!
在我的啟事貼出后一個多月,同學歌某人提著一只空罐子一搖三晃走進了我的宿舍。他把罐子放在桌上,自顧拿了一根香煙點上,猛吸一口說:“這肯定是老母親做的,只有母親才能做出這樣出色的味道。”
每一個當兵的人,對母親的味道都特別敏感。
本想拍案而起的我頓時無語, 拿起空罐打開,癡癡地吸吮著里面裊裊飄出的余香,吸吮著母親的味道。
又一年春天,正值青黃不接的時候,母親收工回來,輕描淡寫地說,陶坪灣子的周家姐姐嫁到河南去了,男方是一個快四十歲的光棍,長得奇丑無比。
這不是母親的冷漠,實在是見怪不怪。這個春天,周圍已經有五個二十歲左右的姐姐不得不含淚遠嫁他鄉,用她們青春的身體為弟弟妹妹換來延續生命的食物——介紹人的開價是四百斤紅苕干。
我之所以只記住了周家姐姐,是在我幼稚的眼里,她不但長得漂亮,皮膚白皙,身材高挑,兩只烏黑的辮子總在肩頭像喜鵲一樣歡快地跳躍,還活潑開朗,走過的地方,都會留下滿地銀鈴般的歌聲。
很多個夜晚,屋后竹林里的風嘯,仿佛都是周家姐姐臨別時凄楚的哀嚎。這種事會不會發生在我們家?我也有姐姐。
紅苕有很多名字,比較響亮的有甘薯、地瓜、紅薯,但我只能叫它紅苕,必須叫它紅苕。因為我的家人,我的鄉親都叫它紅苕!紅苕讓我獲得了生長的希望,也讓我潔凈的童年蒙上過羞辱的灰塵——我偷過生產隊的紅苕。
因為饑餓,走在路邊,順手刨一個紅苕在水田里洗凈,塞進嘴里,這是常事,似乎也不叫偷。但白天專門跑到長得恣意汪洋的紅苕地里,看哪個地方的泥土開裂的口子最大,晚上便趁著月黑風高,背著背篼,像山鼠一樣戰戰兢兢地鉆進蓬松的紅苕藤中,刨開泥巴,摘下剛長成熟的紅苕,再把泥土覆回原樣,神不知鬼不覺地跑回家,就算“偷”了吧?
我“偷”過三回或五回,記不準了。
一向教育我們要做“正人君子”的父母,這時大都會選擇沉默,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們像春蠶吃桑葉一樣,貪婪地將“偷”來的紅苕填入空洞的腸胃。
對紅苕的珍愛,成為我們童年不多的樂趣。
每當收獲的季節,在大人們翻挖過的紅苕地里,都有成群結隊像我一樣的小孩,螞蟻般爬在土里,手拿小鋤頭,身邊放著竹筐,仔細地把還冒著熱氣的泥土再翻一遍,企圖發現因為他們粗枝大葉遺留下來的紅苕,哪怕只是紅苕的根須。
為了讓我們保持對紅苕持續的熱情和旺盛的渴望,母親總是絞盡腦汁。所有跟紅苕有關的東西,她都要斟酌再三,精心打理,既做到物盡其用,不能有半點浪費,又做到花樣翻新味道特別,讓我們有常吃常新之感。這對沒有接受過多少教育的她來說有點勉為其難,但匱乏的生活似乎更能激發她無限的奇思妙想。
紅苕尖,在有油的時候,母親便會奢侈一回,用紅辣椒爆炒,脆嫩爽口;在沒油的時候,便簡單地用開水燙到七八成熟,蘸辣椒水;如果連辣椒都沒有,就從泡菜壇子里舀出幾勺鹽水做蘸水,酸咸適度,翠綠清香。
紅苕桿,專挑那些青翠肥嫩的,切成一公分長短,熗炒清炒,綠汁飽滿滿嘴留香。一般情況下很少吃到,因為沒油!
紅苕藤太老,沒法吃,只能喂豬。當然,如果能吃到豬肉會更好。
現在就剩下紅苕了。
母親要求我們削紅苕皮時按大小分開。大的削皮后煮紅苕湯紅苕粥,這是早飯和午飯才能享受的。偶爾也跟大米摻和在一起,蒸一回紅苕干飯,但太鋪張,甚至奢侈,要慎之又慎。晚飯,就把那些小的洗干凈,皮也不用削,只把兩頭的根須去掉,把有蟲眼的地方挑干凈,然后放進鐵鍋里用缽缽蓋住,用微火慢慢烘,烘成金黃色,烘出糖稀,烘出滿屋的焦香味。之后,母親會從泡菜壇子里抓出一點泡姜泡辣椒泡豇豆泡蘿卜,切成末,煮成半鍋能照出人影的酸辣湯,一人一碗,就著綿軟噴香的小紅苕,熱烘烘地吃。吃出一臉一身的熱汗,趕緊洗臉洗腳上床睡覺,不然一會就餓了,餓了就睡不著了,總在床上翻滾,流清口水。
有天晚上,我們一人分了五個小紅苕,鍋里還有三個,我趁大家沒注意,迅速把手伸進去想再吃一個。燙就不說了,手背上還火辣辣的立即起了條紅道道——是母親眼疾手快用筷子打的。我縮回手,怯怯地望著她委屈地說,媽,我餓。母親掉轉頭,躲開我的眼睛說,阿爸做重活,要多吃。
那些難熬的冬夜,我總是睡在紅苕堆里。紅苕們像一個個肥胖的嬰兒,在我身邊手舞足蹈,開懷咧嘴。
削下來的紅苕皮應該喂豬了吧?舍不得,就曬成干,跟高粱一起磨成面,做成粑粑。冬天南方太陽少,曬不干,長霉了,也不能喂豬,因此,粑粑常常是黑乎乎的,充滿了霉臭味,但能頂餓。
如果僅僅這樣,母親就很尋常了。
每年,她都會挑一些個大的紅苕,蒸熟后切成小條,撒上一點炒熟的芝麻,放在籮篩里晾曬,實在沒太陽,就放在灶臺上烘烤,等干透了,用草紙包裹起來藏好,到過年時當點心糖塊分發給我們。這樣,我們的年節似乎就比別人要甜蜜一些,富饒一些,快樂一些。當然,這些薯條的數量已經沒法跟當初母親晾曬烘烤時相比了,我,姐姐,弟弟妹妹都會在收曬時,趁人不備往嘴里塞一兩塊,母親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裝著沒看見。
面對我們缺乏營養的身體和單調的食物,母親決定繼續在紅苕上面做文章。她把紅苕蒸熟后搗成醬,加進適量的酵母發酵后,搓成一個個丸子,放進油鍋里炸十來分鐘,很快,一種外焦里嫩,甘甜細膩的果子就形成了。在缺油少鹽的日子,母親受到了爺爺的批評教育,但她仍然堅持一年做一兩回,讓我們解解饞,知道生活原本可以很美好。
如果哪年紅苕豐收,一時吃不過來,冬天又來得早去得晚,紅苕容易爛,母親就會把紅苕切成丁,熬夜用石磨磨成漿,再用紗布過濾,沉淀出淀粉。或做成粉條,或用淀粉勾芡做臊子,更讓人意想不到的是還會做一兩回滑肉——時至今日,滑肉湯鮮美的味道猶在舌尖縈繞。
紅苕的年代已經遠去,就像一處凋敝陳舊的老屋,靜靜地站立在時間的背后。是害怕回憶灼傷了現實,還是關于紅苕的想象已經枯干?母親總是盡量避開紅苕的話題,只有被雨淋濕的光陰還在提醒,紅苕的另一端,曾經連接著我們命懸一線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