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恩波
一
這個早晨我一起來就順手拿起麥卡勒斯的《傷心咖啡館之歌》,讀到一個有一點懸念的段落,就是那個駝背人不期而至到了小鎮,女主人公愛密利亞小姐是否會接納他。麥卡勒斯只在世間停留了50年,一生備受病痛折磨,15歲患風濕熱,經歷三次中風,29歲癱瘓。那么說起來,她的寫作在某種程度上是對自己的拯救和治療。“心是孤獨的獵手”,單單看她如此直抵靈魂深處的異樣的觸摸和探測,我就為之感動莫名。于是讀《心是孤獨的獵手》,讀《傷心咖啡館之歌》,在錯位詭譎而碎裂的愛情故事之間,怦然遇到人的荒誕與美好,人的卑微和希望。
是的,真正的閱讀從來就是為了給你的內心尋找縫補的機會,讓四分五裂的內心重新變得完整和自由,讓它經歷一次次顫抖、歡跳甚至窒息般的缺氧,然后絕地蘇醒重獲新生。
一句話,閱讀是要抵達生命根部的,或者反之,用一種大吸力將我們封閉荒蕪的世界連根拔起。這是屬于心靈的純粹的滋潤、提升和修行。
我曾經寫過這樣的話:“書中沒有顏如玉沒有黃金屋,書是我們情感的驛站、心靈的港灣,是擺渡人到精神彼岸去的橋梁。讀書是莫須有的旅行,終點可能是煉獄也可能是希望。讀一本好書,仿佛把你帶到一個陌生的星系,當你離開時你會感嘆、回味和驚奇。”
是的,《紅樓夢》是這陌生的星系,《小王子》是這陌生的星系,博爾赫斯的小說里的迷宮,卡夫卡筆下的流放地和城堡,同樣也是這陌生的星系。
就說《小王子》吧,翻譯成漢語就一百多頁的書,可我啃了許多年,還是沒有啃完。不是沒有時間,或者精力不夠用,是我舍不得把它讀完。
“所有的大人起先都是孩子”,可是他們中間不大有人記得這一點。我也差不多忘了。還好,有一天我幸運地跟隨圣埃克蘇佩里開啟了回歸童心的旅程。跟別的星球有關的故事,仿佛把我們每個人都帶往一個陌生而神奇的世界,在那里,沒有功利,沒有計算,沒有陰謀,沒有惡毒的傷害……
我知道純凈地活著,在地球上幾乎像一樁奇跡。像佛經上說的,如蓮花在水,那是一個剔透晶瑩而沉入幻想的夢境。
然而,文學本身不就是這樣一個充滿了謎語、趣味和各種各樣的可能性的夢境嗎?
只因為有夢的存在,人的心海里才會有不滅的星光。
就如同《小王子》作者會心地察覺,“讓沙漠顯得可愛的,是它在什么地方藏著一口水井”。
水井,是向往,也是盼頭。
如果哲學一點地看,水井就是人類心靈賴以獲得慰藉和幸福的源泉。
可以說幾乎每一個人在他們生命的過程里都會碰到自己的沙漠,當然也會碰到自己的水井。
我不禁想起從前在書里看到的一則故事,它真實地發生在梅紐因和擦鞋童之間。那是許多年以前的事了。小提琴演奏大師梅紐因去日本演出,一次聽說現場最后一排來了一位特殊的觀眾,年齡不大的擦鞋童,用了多少日子的辛苦工作才換來最低價位的門票。梅紐因很感動。等到演出結束后,他徑直繞過前幾排的達官貴人而來到那個擦鞋童跟前,問他有什么要求,他都能給予滿足。沒想到擦鞋童只是很熱切誠懇地說,“我只想聽聽您的琴聲!”
這句話讓大師充滿了深深的敬意,索性當場把自己手里價值昂貴的小提琴送給了他的小知音。又過去若干年。梅紐因再次來到那座城市,又在演出終場后碰到了當年的擦鞋童,如今他已經是成年的清掃工了。他特意帶來梅紐因送給他的那把琴,并且深情地說起,曾經有許許多多有錢人愿意出高價收藏那把琴,他都沒有出讓。當小提琴家再次問道,他還有什么愿望,他依舊是那句樸實而溫情的話,“我只想聽聽你的琴聲!”于是,大師拿起從前的老伙計再次為“擦鞋童”,也為現場觀眾演繹出精彩的音樂,而當年曾經歷過此情此景的老觀眾無不潸然落淚。
你看,閱讀,原來就是這么不經意地走進了我們的內心深處而獲得了精神上的洗禮和生命如春風化雨般的啟迪。
也許,每一次美妙的閱讀,都是為了讓我們親近一下那口水井,吸納它的清涼和滋潤,獲取它的涼意和無盡的秘密的涌流。
二
當然,說到閱讀,有時候肯定是一種生活的態度,職業的態度,在此就要關乎功利,分析一下,有人讀書,是為了講課、炒股、治病或者評職稱,也有人是為了讓閱讀激活寫作,再換取稿酬和名利。功利閱讀和職業閱讀,也是不可或缺的存在方式,沒有必要詆毀和輕蔑它們。與此同時,當人的閱讀在某一時刻,一旦超越了外在的羈絆和目的性要求,那么純粹的閱讀就注定會像一位不速之客那樣不失時機地降臨。
我固執地以為,超越性的閱讀像是某種儀式,某種邀請,會很快地讓你臣服其中。書是君王,你是臣民。就是這樣。
是的,當有一天我翻開布魯諾·舒爾茨的《肉桂色鋪子》,就如同向日葵奔往熱烈的陽光一樣,擁有了根深蒂固的朝圣感。
這是“為生命而讀”的見證式閱讀。
也許在布魯諾的小說里,埋藏著人類的激情,困惑,盲目,執拗,毀滅,然后又給我們帶來第二次的新生。他用小男孩的視角重復而頑固地講述父親的故事,是為了挽留生命的存在和記憶。他的父親似乎是一個活夠了的形象,不安于現實的安排,憧憬著像鳥類或者灰塵一樣從人類集體的宿命里隱遁消失。直到某一次他奇怪地變成了一只蟑螂。
讓人回到原始的伊甸園,在20世紀的經典小說里,這是不可忽略和僭越的精神確證。于是,卡夫卡讓他的主人公一夜之間變成甲蟲,舒爾茨讓他的主人公不斷蛻變為蟑螂,似乎都像是夢魘,又如同破繭成蝶的解脫和逃逸的儀式和愿力。既然,人活著,無法用人的價值來給自己找尋出路,那么就索性在動物王國里建構想象的安身立命之所,這是20世紀文學的無奈,也是祈愿。
我讀布魯諾·舒爾茨,發現無論人的生命遭遇到怎樣的打擊、擠壓和重創,只要還有一縷呼吸和記憶存活在心心相印的閱讀和寫作的空隙與間隔中,人就擁有復活的希望。寫作者復活了筆下人物的心靈自由的線條,閱讀者復活了重建精神虛構和想象的存在樂園。
舒爾茨作品中的父親形象,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是“一個被擊敗的男人,一位失去了王位和王國的流離失所的國王。”這個父親是形而上的精神勝者,卻是以肉身的潰敗為前提,他無法進入鳥類王國,即使他在意念里將自己蛻變成了蟑螂,而事實上他還殘存著人的宿命的秘密。人畢竟不是神。人無論在想象里將自己的精神勾勒得如何完美輝煌,其實還是微不足道的泥巴。但是,這泥巴實在是帶著自由的心性去憧憬的,去馳騁夢想的,因而是汗珠和淚水的最終確證。舒爾茨的父親就這樣讓我看到了人類之夢的遠大、渾厚和沉實。
其實,海明威名著《老人與海》里的桑提亞哥,那個高傲地與大海和鯨魚搏斗的老人,和自家客廳里翻騰著身軀想入非非的舒爾茨筆下的父親,應該說都是存在主義式的英雄,盡管背景不同,身世命運迥異,但是,骨子里不服輸,天性里自由揮灑的性情,好奇,執拗,耍酷,向往著生的神奇和死的不同凡響。如果說有什么差別,海明威更崇尚實在和大自然,舒爾茨則以玄幻般的魔力朝拜和趨附虛無深處的光。
三
每個人的閱讀,如果權衡評估一下,都有各自的趣味和傾向,神往抑或逃避,強求不得。上大學那會兒,我無比崇尚陀思妥耶夫斯基,而對托爾斯泰就不怎么在意。我從大學圖書館借閱了《白癡》《被侮辱和被損害的人》,還有《罪與罰》《死屋手記》等等作品,為陀氏筆下人物的晦暗而撕扯的內心分裂與搏斗,弄得神魂顛倒,欲罷不能。而托翁厚厚幾大卷《戰爭與和平》從書店買回來,就一直放在那里,只字未讀,就如同蒙受了歲月的塵埃的洗禮,于是很慚愧對不起托翁。還好,去年為了彌補對這位大師的歉疚,我翻閱了他的另一部長篇巨制《安娜·卡列尼娜》,享受了俄羅斯文學的經典時代的經典。
按照卡爾維諾的說法,“經典是每次重讀都像初讀那樣帶來發現的書”,“經典是即使我們初讀也好像是重溫的書”。
《安娜·卡列尼娜》大概屬于后者,初讀就如同重溫,吉提、列文、奧布朗斯基、渥倫斯基,個個寫得生動無比,精彩傳神,至于安娜,確乎是文學史上不可多得的經典人物,托翁走進了她的內心世界,讓我們看到她靈魂深處每一縷紋路的顫抖、起伏與不安。然而,即便如此,對我而言,這部經典讀完一次也就夠了,不打算重看。
換而言之,專業閱讀和愛好閱讀根本不是一回事。研究經典和喜歡經典也不可同日而語。前者是必須,或者帶有強制性,等于還債。后者則是天性上的需求,是自得其樂,是沉醉和迷失間充盈的人生難得之妙。
而硬著頭皮讀經典,無論出于何種目的,其實也是一種變相的折磨和體罰。
四
閱讀當然是個體的生命的激活,心靈的洗禮和情感的安頓。閱讀延伸開來,就構成了一個人的私人的閱讀史。如果從1987年上大學讀書算起到現在,也是30年了。倘若盤點自己的個人閱讀歷程,這30年的閱讀,會像是一次盛景如云的壯游,不敢說那是美學的散步,但至少是藝術上的享有和靈魂上的歷險與漫游。
在一次讀書交流會上,我曾經帶著感情的色彩說過,自己讀書是在“書中結識和拜訪各個層次和境界上的朋友”。讀書是“自我的再深造再啟蒙”,是對信仰的頂禮膜拜,是對身心的脫胎換骨,是歷練激發生命的多姿多彩的內涵而得以覺醒、萃取和升華。
這應了女作家三毛的一句話:“讀書,這使得我們多活幾度生命。”
也就是說,讀不同的書,會發現不同的自我,會讓你的生命變得更加充實、豐富、包容和美妙。
人之有限的生涯,閱讀等于拉長了人生的容量,在寬度、廣度和厚度上跨越了時間和空間的拘束與阻隔,讓內在的心性獲得無以倫比的激情、洞察和體悟。
正是在這種越界的交往過程中,閱讀才最終完成了個體對他者的拜訪、親近、濡染和神交。
對于我而言,30年的閱讀,是內心的沖浪、思索、爭辯、尋覓、觸碰和擊打。我跟書幾乎形影不離,像患難的兄弟,也如默契的知己。
葉賽寧說,“人在大地上只活一生一世。”我覺得此生此世,遇到書,人也不虛度了,有了寄托,有了盼望,也有了回味與發現。
當然,這書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找到的。記得韓少功曾經把書區分為可備之書、可扔之書、可讀之書幾種。可備之書,一般來說就是通常說的工具書,如字典、教材之類。可扔的,則屬精神垃圾一類。最后剩下可讀的,好比星辰、日月、空氣和水,為我們每一天的心靈生活提供照耀、清潔和滋養。
現在請讓我帶著感激之情說說我的必讀書。它們發光,發熱,點亮了我的內心一角,有時候卻也會給自己浮躁的內在送去難得的優雅和清涼。它們是可讀之書里的戰利品,是勝者和功臣。是的,要發現好書,你就得去戰斗,去跟劣質的書搏斗。然后,淘汰掉垃圾,剩下真正的精品和精華。
我的必讀書應該說是長長的一個大系列,如果縮小范圍,就在文史哲里面選,依舊是浩瀚的星河。然而即便蹲在故鄉的泥土路邊,用渴望的眼睛尋找夜空里閃爍的繁星,就如同我小時候那樣,去發現每一顆星的明亮和璀璨,這輩子好像也看不完這些必讀書了。
那么什么是我的必讀書呢?幫助我成長的,是;提升了我眼界和胸襟的,是;讓我發現了生命的神奇和奧妙的,是;讓我分享了秘密的喜悅,博大的悲憫,和深沉的凝思的,也是……
記得有一年,跟張中行先生通信,討教必讀書問題。張先生回信說,“開卷有益,還是多讀為上。”
這是把閱讀當成了人生修為的一種提示和延伸。
無論開卷有益,還是多讀為上,都警示我,作為讀書人,書就是你的萬里長城,就是你的江河湖泊,就是你的一草一木,你得珍惜,你得敬畏,你得禮遇。
是的,沒有開卷有益的不斷積累、壯大和豐富,我們又何以沙里淘金,從糟粕和一般中,發現精華和卓越!
書,就像一滴水里的海,雖浩瀚無邊,卻依舊可以觸摸、凝視和捧起。
寫到這里,我承認在逐漸的積累打磨與整合的過程里,我開始以“精華主義”的態度來閱讀,來提升和審視內在的自己。
1996年,在我38歲那年,我有幸購得《理想藏書》,在此,發現了怎樣最快地將一本本好書收入囊中。“從這里出發,一個豐富的世界,就在眼前。”我相信這本讀書指南的魅力,它讓我懂得如何在書籍的汪洋大海中遨游覓食。
法國人的眼光很別致,甄別很精準,選擇很挑剔,鑒賞很有說服力……只要隨便翻開哪一頁,你的心就會像打開一道亮閃閃的門,隨時被接引到一種美妙的書緣和書趣之中。
正是在這本書的某一頁,我很意外地捕捉到了布魯諾·舒爾茨的“絕密”訊息,那會兒,大概他還沒有引起中國作家和翻譯家的注意。“人們常常把布魯諾·舒爾茨與卡夫卡相比,正是前者把后者的《審判》翻譯成波蘭文。《殯葬工療養院》和《月桂商店》中的短篇所展示的是別具特點的世界。布魯諾·舒爾茨‘將現實神話化’,他善于在日常生活中捕捉神奇,在平凡瑣事中把我們帶入‘夢幻共和國’。”
就是這么精彩的指南和索引,會把愛書者帶往一處可以稱之為心靈后花園的地方,讓他們與那些即將消失的曠野同在,和舒爽的微風共舞,跟星空、泥土、花朵還有源泉親近。
而我把靠近它們觸碰它們,稱之為精華主義的閱讀。換而言之,這是抵達生命根部的閱讀。
五
人與書的聯系,說到底,是人和歲月、人和自己的成長建立了紐帶,是人和心境的默契交流、關注及其敞開。
張潮在《幽夢影》中寫道,少年讀書,如隙中窺月;中年讀書,如庭中望月;老年讀書,如臺上玩月。由此可見,讀書的收獲,與個人的經歷、年齡和心緒密切相關,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這是蔣捷的反省和感悟,也是一個詞人經歷了雨雪風霜和世道滄桑后的喟嘆與迷茫。
我總覺得人和書的感情牽系,與此中的意味不謀而合款款相接。少年時看書一路興沖沖,攻城拔寨,攜手新歡,不亦樂乎。中年時看書,有了挑選,有了甄別,也有了離棄和遺落,不堪和無奈。起碼要在功利性閱讀和愛好性閱讀之間盤旋取舍,再說,世間書之精華汗牛充棟,每每會有望洋興嘆之慨。老來,可能是曲終人散,是散落的時光。我曾憧憬自己的晚年,把所有的藏書都處理掉,讓小屋空落落的,家徒四壁,只剩得朝陽夕暉,清風朗月,以及三五小蟲,唧唧唱鳴,足矣。
哦,只是內心深處畢竟還埋藏挽留系念著一段屬于書的時日,屬于書的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