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炳鋒
六月的河流是雨賜的。
六月的陽光是熾熱的,六月的樹木是蔥綠的,六月的大地是蒸騰的……六月,一切都在蒸蒸日上。在這萬事萬物日新月異的變化中,印象最深的當屬六月的河流了。北方,在我們生活的北方,六月是夏天真正到來的時候,天空會在這個時節把積攢了一年的雨水降下來,降得痛快淋漓,降得無拘無束,降得歡天喜地,讓人把冬春干旱的景象忘得干干凈凈,忘得恍若隔世,盈眼的是一個水汪汪、綠瑩瑩生機勃勃的世界。
看吧,隨著幾場大雨的到來,原來那些瘦削的河流開始變得豐滿起來,變得澎湃起來,變得歡快起來。當然這豐滿、澎湃、歡快,都是因水而生的,因水而來的。水的到來使得那些幾乎干涸得奄奄一息的河驟然有了活力,有了洶涌澎湃的力量,河流就像一個羸弱的少年突然長成一位健壯的漢子,是一位不修邊幅的莽撞漢子,帶著狂放不羈的野性橫沖直撞著。這種成長的過程是短暫的,短得幾乎是一瞬或半夜之間的事,一場大雨就能改變河流的模樣。
這種突兀的改變與天空突變是密切相連的。當你在濕熱的天空下沿河道走著,猛地遭遇一陣狂風,緊接著是黑云密布,天地昏暗,涼風四起。這時,那些平日里生長在河道邊挺胸直腰的樹兒立即被風刮得東歪西倒,刮得幾乎要匍匐于地。燕子、蜻蜓亂飛,天也越來越黑,黑得如漆如墨,黑得幾乎令人窒息發慌??耧L稍歇,昏暗中大雨瓢潑似地從天而降。雨的激情一旦釋放,天地間就會慢慢放亮,就會傳出嘩嘩的聲音,這是雨水在大地上狂歡。仔細聽去,與這聲音相伴的還有一種聲音,呼呼隆隆,那是河水暴漲的交響。
循著聲音望去,平時里那些長在河槽里輕歌曼舞的草木突然消失,即使能看到也僅僅是一截梢兒。魚蝦沒了蹤影。那些嶙峋的石頭也沒了高傲得不可一世的樣子,在洶涌的河水里溺著時不時勉強露出半個小小的腦袋,有的干脆看不到它們的身影,僅從水面那一個個旋渦上推斷出它們的存在。
河水洶涌著,咆哮著,擠擠撞撞地奔向前方,在河床落差較大的地方形成了或寬或窄的瀑布,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瀑布是六月河水的得意之作。你看那轟鳴的瀑布上下,河水如烏云翻滾,如高山墜石,如萬馬奔騰,大有吞吐天地的氣概。尤其是瀑布的下方,湍急的河水濺起的浪花足有幾米高,有的還以水柱狀跳躍著,濺起片片云霧。大雨初歇,陽光乍現,水的上方隱約出現一彎彩虹,云蒸霞蔚,氣象萬千。
大雨過后,再看那些站立在河岸上的樹吧,此時的它們完全沒有了雨前那昂揚的精神,在濕漉漉的空氣里羞答答地站立在岸邊,低垂著腦袋,就像一個個剛剛出浴的女子,它們應該是滿懷愜意表示對河對水的敬意吧?貌似在風雨中受了些委屈,但它們心里是明白的,河是水的載體,水是生命之源,沒了水一切都無從談起,當然包括自己。還有那些剛剛經歷雨水的洗滌身上還掛著水珠的草木,雨水已把它們擊打得七零八落,但看不出絲毫的傷感,而是精神抖擻地在微風中起舞,用碧綠的身姿和著河水的節拍,詠唱著一曲夏的頌歌。
雨后的河水是渾濁的。這種渾濁幾乎是與黃土同色,是大地的顏色,是只有泥沙俱下才有的顏色。這種渾濁,更彰顯出河的野性、河的氣勢、河的力量,呼嘯著雄性的豪邁和粗獷。這種渾濁,讓人明了混沌的含義,在河水的一往無前中體會人生的大河奔流。面對這種渾濁,立即會讓你頭腦里有了洪水的概念,立即會想到一方百姓、一個民族的命運,想到多災多難,想到那些漂浮于河水上的家具、牛羊和沒了生命的人體,想到那些抗擊洪水的鏡頭。是啊,一條大河總是與一方百姓甚至是一個民族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捆綁在一起的。浩浩蕩蕩的大河養育了生命,造就了文明,同時也帶來了災難。趨利避害,永遠是我們對待河流的態度。
這就是北方六月的河流,桀驁不馴永遠是它的性格,奔騰向前永遠是它的追求……
七月,北方的七月。這個時節是由火構成的,這個時節稱之為伏天。在這個火一樣的時節里,與火熱伴生的還有濕氣,濕氣給伏天添了一份堵,就像熊熊烈火里夾雜的濃煙,熱且悶,肆無忌憚外還多了幾分陰險,使人有說不出的難耐。所以人們賦予這段時光一個無可奈何的名字——酷暑。
在這個時節里,所有的熱都是圍繞著如火如荼的陽光展開的。此時的太陽不知從哪里借來了這么多的能量,由火熱漸至毒辣起來,從天上瘋了似地烤下,使大地成為蒸籠,沒了早晚的溫差,沒了涼熱的變化,烤得風兒蔫了,河流呆了,花草耷拉了腦袋,烤得人們汗水從頭頂流到腳底……甚至人躺在馬路上瞬間肉就熟啦。
農人最知道伏天的厲害,但此時又是莊稼瘋長需要鋤草的時候,他們不得不改變外出勞作的時間和節奏,利用清晨或傍晚稍稍清涼的時候踏進田地,打理同樣被蒸烤的莊稼。盡管這樣,他們的臉上背上還是會流淌著一條條汗溪。這時的農人,無論男女,肩上都會搭一條早已失去本色的黑乎乎的毛巾,不斷地擦去身上的汗水,但剛剛擦掉舊汗新汗又汩汩地冒出來了。此時的男人們干脆脫掉上衣,光著膀子勞作休憩,出來進去到處晃悠,人人都一樣,誰也不笑話誰,這是千百年流傳下來應對伏天的最佳選擇。曬上一個伏天的膀子,與大地同色,在田間穿行,與天地渾然一體。女人們尤其是結婚生子的女人,穿衣也是簡潔明快的,只用薄薄的一層罩住身體,兩只大大的水汪汪的乳房在衣服里邊晃來蕩去,就像兩只不安分的兔子。她們這樣做,一來為了防熱,二來可以隨時隨地奶孩子。方便是第一位的,美觀是第二位的,這是農家婦女勞作和對生命傳承的真實體驗。無論男人女人,他們會提醒自己的孩子,伏天的晌午是不能下河的,因為天上一個太陽,水里還有一個太陽,越在水里泡會越熱。提醒歸提醒,嚇唬歸嚇唬,孩子們是不聽這一套的,伏天的河水最溫和,伏天的河水最旺盛,下河是不二的選擇。
在七月如火的驕陽下,最興奮的莫過于田地里的莊稼了,這是它們最得意的季節,此時能聽到它們窸窣拔節生長的聲音,一個晝夜就可以躥出很高的個兒。那些麥收后還小不點的玉米、高粱、大豆、水稻等,轉眼之間就由干癟瘦弱的幼童跨越到充滿活力的青春期,膚色也由清新的淡綠變成了健壯的墨綠。牛羊也到了一年中最美的時光,茂盛的草兒令它們吃不愁喝不愁,大地任它們縱橫馳騁、任意撒歡,它們的心情格外歡暢,它們的身上膘肥毛亮。還有那沒完沒了歡唱的知了,它們高亢的歌聲,永遠是夏伏天最鮮明的標簽。
城里人更是害怕七月如火般驕陽的,他們想方設法躲避著。富足的城里人總是攜子帶妻,出了空調房迅速地鉆進同樣有著空調的轎車里,出了轎車再走進空調房,一天到晚把與陽光打交道的機率降到最低,偶爾外出散步也是趁太陽還未露頭或等夕陽落山之后。不坐轎車外出的女人,為防陽光的曝曬,要么手里打一把遮光傘,要么頭戴一頂法國貴婦人式的麻姑帽,要么手臂上套上白色的套袖,要么沿著街道建筑物的陰影行走,避陽光如寇讎,護皮膚如神圣。城里的老年人自然是不太在乎這些的,他們已到了返璞歸真的年齡,懂得了陽光是好東西,所以他們會借助早晚的時光涌進公園或到街頭巷尾接受陽光的沐浴。
一旦七月到來,還有一幫有錢的城里人跑掉了,跑到了海邊或高原,他們有一個美妙的名字——候鳥。他們自認為是城里最榮耀最風光的人,要錢有錢,要閑得閑,他們會在親友打來的電話里大聲地吼:“我在哪里哪里來著,等出了伏回去再說……”等秋風送來清涼的時候,他們就飛了回來,回到注滿親情和友情的城市。他們用金錢和實力上演著一部部“冬到海南,夏到海邊高原”的神話。
而那些在馬路邊勞動的城市邊緣人是沒辦法也沒能力講究的,他們本身就來自于鄉下,有著土地般的質樸。他們依然保持著農人的習慣,肩膀上也搭著一條毛巾,只是毛巾比在家鄉時要干凈許多。他們有的清掃馬路,有的專搞綠化,有的現身于建筑工地。無論是干什么,個個臉是黑的,胳膊是黑的,黑的如同灰炭、如同枯樹老枝一般,他們背上常常有一個大大的餅,這是陽光當筆汗水當墨勾畫出的圖案,是七月的寫意。
七月的驕陽下,無論城鄉的樹都會變得無精打采。它們已被強烈的陽光馴服,成了陽光的奴仆。仰望刺眼的陽光,就會發現七月的天空有時是灰白的,是一副不講道理的白,一團團云彩在天上移動著,如遠古的時光一樣緩慢地飄移,有幾只高飛的鳥兒在天空中攪著,總想把云攪勻吧,攪著攪著雨就下來了。七月的雨或激越喧囂或輕描淡寫,只是都沒有常性,如夢一般的短暫,雨一停,陽光立即就會復出。雨后的天氣就像“還鄉團”反攻倒算,會更濕熱,是彌漫蒸騰的熱,是沒頭沒尾的悶熱,像有無數條蟲子在身上在心里爬上爬下。
在天下所有的人群中,中醫大夫是最喜歡這火熱的七月的。中醫講究冬病夏治。很多病尤其是冬天落下的病都等待著伏天的到來。伏天一到,大夫們就會招來自己的老病號,用膏藥、艾灸、熱敷等辦法,把病人身體內郁積的毒素濕氣通過淋漓的大汗排出來,什么腿傷、腰傷、扭傷、硬傷,就會在伏天的煎熬中,在七月的煉獄中抽絲般退去的。求醫去病,離不開七月的火熱熏蒸。從這一點看,七月——豈不是上帝的恩賜?
七月,如火的七月,一天天在默默忍受承受中慢慢度過,慢慢地體驗生命的滋味,慢慢地感受萬物的蓬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