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三世十里桃花》中的人物造型審視

李立立

(齊齊哈爾大學 美術與藝術設計學院，黑龍江 齊齊哈爾 161006)

近年來，影視劇已經成為當代中國最為流行的大眾文化消費品，中國電影也隨之呈現出前所未有的眾聲喧嘩狀態。其間，固有的電影美學日益彷徨游移，而新舊接力加速的特征也端倪日顯。代表新興電影美學維度的力量，不斷地對現有的電影美學規范及其評價體系構成挑戰。2017年8月挾著宏大聲勢公映的電影《三生三世十里桃花》(以下簡稱《三生三世》)，可稱中國電影主調演變集中的表現之一。尤其是該片“用力最深”的角色安排與塑造方式，更是審視這種復雜、精微的“時代奇觀”的核心窗口。

《三生三世》是典型的仙俠類型片。這種類型電影具有中國特色的美學形態，是中國電影及相關的社會指涉諸種要素的鏡像體現。同時，因電影具有天然的世俗面向，使得其選材、手法等都更加貼合大眾心理，特別是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用力最多。在大眾文化消費的主導與“明星效應”承載影視命運的語境下，人物形象問題最具觀賞性和話題功能，而事實上，《三生三世》的飽受輿論爭議，也確實與此息息相關。因此，審視影片的角色形象這一視點，更能凸顯其價值向度、藝術趣味，乃至我們當下時代的社會公共精神趨向。

一、話語闡釋：消費法則支配下的審美背離與形象混淆

自20世紀20年代美國率先進入全面的現代消費社會之后，隨著各國經濟的發展以及全球化時代的到來，消費文化開始成為世界的重要主流文化之一。消費文化在當今的中國，也具有龐大的市場。《三生三世》作為文化工業的文本存在，是消費時代的最新產物。正如斯圖亞特·霍爾所揭示的，在這樣的語境中，“新潮”成為引領電影思潮的先鋒，其活力與新銳將是傳播時代信仰與價值觀念的重要載體，并構成社會文化系統的有機部件。而具體到電影中的人物塑造與形象選擇，也必然是文化語境和產業環境聯系下的結果。《三生三世》的人物形象，諸如天族戰神墨淵、鬼君擎蒼、青丘帝姬白淺、小天孫阿離等，其塑造策略顯然是時代的消費法則與個體的自戀情結兩種話語雙向互動、雙重需求的產物。

首先，在話語表達上，《三生三世》里的人物形象滲透著濃厚的商業屬性及消費文化法則，是負載著獲取粉絲關注和持續聚焦的大眾文化速食產品。其完全通俗化的闡釋以適應粉絲大眾的審美趣味，徹底背離了仙俠電影題材的核心內涵，將傳奇淪為庸常，使劍俠墮為平凡。整部影片的敘事有著稀釋厚度和深度的簡單，導演也在努力還原小說原著，但將巨大的內容濃縮在電影的一兩個小時內還是困難重重的。主創遵循仙俠類型片“絕戀”“世仇”“宿命”的三大主題，但是其中的人物形象卻是完全背離這種文化內涵與審美場域的，其設置幾乎完全趨向消費熱點、娛樂化與媚俗化。比如劉亦菲扮演的青丘上仙白淺，毫無上仙風骨，仿佛只是一個愛哭鬼；楊洋扮演的角色夜華貴為九重天上的太子，卻有著類似猥瑣的無聊；折顏本應德高望重兼而有趣，在片中卻花枝招展臺詞不搭；浮夸的人物裝扮、虛假的臺詞口號、徹底虛化的人物敘述、被抽離了性格內涵的迷谷老人等角色……種種人物形象設置完全被消費法則左右，理性敘事趨于擱淺，商業元素無序穿插，本應是人物形象的演繹者完全被明星效應喧賓奪主，出現了和仙俠類型片傳奇英雄審美話語的背離。

其次，在話語立場上，因為明星效應的主導形態，《三生三世》里的人物形象幾乎成為扮演者真實生活中的形象附庸，呈現出令人難辨的帶有自戀癥狀的混淆傾向。在《三生三世》的劇情設置中，正邪對立與天道輪回這樣的二元對立話語，也和天族戰神墨淵、鬼君擎蒼、青丘帝姬白淺及天族太子夜華等主角的設置糾結一團，展示出極其刻板的夾以自戀狀態的話語邏輯：邪惡方必定形象可憎、德行敗壞、殘酷無恥；而正面方如白淺和夜華則必然信念堅定、智勇雙全，同時風華絕代，風度翩翩，舉手投足都是演員本人在現實中的狀態。這種人物形象設置的主觀愿望和意圖所傳遞的，是明星身份建構的銀幕裝點，制作它可以說只是作為一個整體的“偶像經濟”的話語系統的產物，某種程度上既是人物塑造藝術創作話語的倒退，更背離了最基本的特定人物所先天限定的人性準則和形象解釋。

二、群像修辭：平民視角策略下的深度缺失和認知矛盾

一般而言，仙俠類型電影是構建世俗超越的絕佳平臺之一，其題材本身要求話語制造者與參與者都有構筑仙俠故事的想象力和敏感性。在《三生三世》中，電影保留畫面和情節奇觀化的同時——比如誅仙臺的虎獸、夜華打開結魄燈、天宇中的桃花樹等場景，為了滿足觀眾淺層次的視聽之娛，在功利思維的主導下，整部影片的構造采取了既無生活根據又缺乏內在關聯的平民化視角，沉湎于大眾視覺形式實在可感的具象經驗表達中。這也導致電影出現戲份剪輯散亂、對白設計尷尬、龍宮相認等情節太兒戲化等分寸感喪失的局面。而在這種創作思維主導下，人物形象塑造也呈現出“單向度”與“扁平化”狀態，陷入模式化的窠臼，深度缺失與認識矛盾充斥其間。

首先，《三生三世》的人物形象的美學屬性中，深度缺失成為極端化反映。電影中故事發生的場景，本是在超越凡俗之外的天界，是遠離現實的夢幻想象之地，按照仙俠片的共識性認知，其人物的主體構成與特性應該是超拔、非凡的，同時是切合人性的，更是符合故事的節奏、主題和敘事范疇的。但是在《三生三世》中，無論是主人公白淺與夜華，抑或是推動敘事發展的人物如側妃素錦、小天孫阿離等，其人物的形象、言談乃至舉止，都有著老套、平庸和模式化的體現，顯示出膚淺的娛樂性消費文化形態與特征。比如青丘帝姬白淺這個角色，在劇情設定中本是帶有復仇使命的剛烈之女，同時又有著媚態天成，這是一個不斷經歷異化與斷裂的人物，作為一種形而上之美的象征在冰冷輪回中的肉身，擔負了訴說“美麗在人間天界的苦難承受”的職責，是充滿張力又有深刻文化象征意蘊的人物角色。但是在電影中的白淺，除了艷麗的服飾和不斷閃現的大場面力圖凸顯此人物形象中奇觀化的一面之外，那種隨處可見的言語和行為的錯位和恍惚、乖戾與突兀，但凡出現經常莫名其妙的咆哮和面目不自然的猙獰，過分夸張的戲劇性形象以及莫名其妙的感情糾葛等，都在不斷地干擾觀眾的人物形象期待視野。可以說，這種人物形象本身就存在扭曲的問題，顯示出一種因深度缺乏后吊詭的美學錯位。

其次，因為庸俗平民化視角的主導下人物形象的單薄，《三生三世》里人物的價值認知也多少濫用了大眾的心理需求，甚至影響到電影本身的敘事情節節奏，干擾了觀眾審美體驗和形象判斷的連續性。比如迷谷這個人物，在原著小說中，他是坐化成仙的迷谷樹，從敘事框架的設定而言，他又是盡責盡心的狐貍洞管家，雖有因煮飯燒掉廚房等糊涂事，但不失為忠心耿耿且備受信任之人。這種人物價值認知的意義生產，是符合受眾偏好的。但在影片中，為了適應話題消費的表現形式和制作思維，他幾乎淪為近乎混亂的視覺侵擾。從一出場的偏離敘事主體的絮絮叨叨，鏡頭的焦點又總看似有意地讓特效線占據。其感情的發展線索又顯得像是無厘頭般插進的一條“硬線”，說愛就愛的性格設置表面上是充分迎合現代觀眾的接受心理，但類似這種眾多的形象設定元素顯然是強行越界，無形中肢解著該人物形象本身具有的價值認知承載，嚴重違背了敘事藝術中關于人物形象塑造的典型性與合理性原則。在這種空洞符號形象審美聯想下，人物形象本身的價值認知邏輯設定所起的象征意義也難以為繼。

三、精神向度：勵志神話的時代癥候映象和自我意義的重建象征

《三生三世》就總體的審美維度而言，可以說是中國當代消費文化左右下電影藝術市場的一部范例，它的人物形象塑造，也是一種在消費化和娛樂化主導下的文化、藝術思維轉變的展示。與此同時，這套人物形象的話語景觀，本身又是當代中國電影急劇轉型和社會意識形態復雜結構的鏡像呈現，人物形象符號所蘊藏的含義，依然屬于大眾文化生態下人類集體精神的追尋和想象的再生產。

一方面，《三生三世》里的人物群像，在某種程度上是現代都市群體在生活中出現的精神空場在心理上的補償、替代與想象存在，是勵志神話的又一次閃現。所謂勵志神話人物，按照雷蒙德·威廉姆斯的說法，他們是現實的超越性再現，往往有著超凡的能力，在面臨現實的種種困局時有著強大的喚起、凝聚樂觀的能量，簡而言之，他們是破解現實殘酷與困境的密碼掌握者。《三生三世》里的人物形象，幾乎都是按照這種模式打造的“成功人士”，無論是三生三世輪回中的白淺和夜華，還是沉睡萬年在結局中最終蘇醒過來的墨淵，雖然狠毒但一往深情的素錦等，這些人物形象本身都承載著消費主義時代“世俗神話”所賦予的某種教育意義、榜樣寄托。典型的如夜華這個人物，他所展現的形象本身就是一個大眾在通俗影視劇中不斷重復看見的“完美王子”，貌比潘安而家世優渥，在歷經一系列匪夷所思的艱難困苦的人生奇遇后，最終在事業、愛情等諸方面贏取讓人欣羨的成功。這種電影人物形象的當下盛行，實際也是那種倚從世俗價值觀念、自我重復的人物形象話語實踐，由于融合了個體理想與欲望等諸多感性內容，無形中也構成了流行文化的重要成分，是在商業資本的邏輯下同質化的激勵表達。

另一方面，《三生三世》里的人物形象作為具備操作性的大眾文本的核心“組件”，在仙俠類型片這種假定性情境中具有觀眾確證自我價值的意義寄托。《三生三世》的人物，特別是具備完美形象的夜華和白淺兩人，他們在身份、人格乃至形貌上被塑造得無懈可擊，這種創造思維本身就是關乎觀眾自我精神狀態及其價值追求的虛幻話語演變的產物。電影中，天族戰神墨淵勇猛無敵，他不斷地在挫折中反復磨礪，最終壓鎮鬼君擎蒼在無妄海，使其魂飛魄散，仙體冰封于青丘炎華洞內，保障了世間的安定；白淺則幾乎就是青春生長叛逆的象征，她在大戰鬼族大紫明宮即便負傷之后，依然沒有在坎坷的際遇中扭曲或者消沉，而是勇于接受生活的困苦磨礪，在不斷地迎接抗爭中逐漸走向成熟，對未來永遠充滿著希冀與信念……類似這種人物設置在影片中比比皆是，其實質是引發觀眾群體性情感共鳴的影像表達的符號化人物，是意欲傳達奮斗意義的內在價值觀的一個載體。在這些具有符號性的角色身上，代表著在現代紛擾社會中堅守純真、尋求理想、實現夙愿的一個群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