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春刀Ⅱ》中多重詢喚的敘事結構研究

干瑞青

(山東政法學院 傳媒學院，山東 濟南 250014)

歷史教科書影響下的錦衣衛成為閹黨推行歷史逆流、爭權奪利的政治工具。當纏繞歷史的話語逐漸被拋開，明末社會動蕩的危機成因逐漸超出以魏忠賢為首的閹黨的擅權跋扈，萬歷至崇禎期間吏治腐敗、黨爭、政策失誤及御外不力等系列危機等成為根由。在解構盛行，善惡、忠奸的二元人物設置模式被突破的背景下，電影《繡春刀》系列成為演繹歷史的一種突出表現。如果把明末社會動亂歸因于魏忠賢成為中國電影敘事的一個主要對象，無論是《新龍門客棧》的曹公公、《龍門飛甲》的雨化田，還是《錦衣衛》中的賈精忠都是集歷史罪惡于一身的太監魏忠賢的一個映像?！独C春刀Ⅱ：修羅戰場》中陸文昭、北齋、裴倫也可稱為沈煉的映像。沈煉在挽救北齋于危難、周旋于陸文昭與裴綸刁難間以及對抗朝廷的殺戮中，成為敘事的關鍵，承載著影片主題指向。陸文昭、北齋、裴倫等人的出現其實是對沈煉的一次次詢喚，或顯明或隱蔽，他們的行徑詢喚著他在秩序與忠誠、公平與道義、平安與淡泊中抉擇，這使得影片呈現為多重詢喚的結構。

一、秩序與忠誠的詢喚：忠于職守的錦衣衛

(一)作為秩序保障的錦衣衛

明朝錦衣衛掌管刑獄，具有偵查、拘捕、審問等權力，是封建統治階級維護統治的國家機器之一，在《繡春刀Ⅱ：修羅戰場》中出現百戶沈煉、總旗凌云鎧、小旗殷澄、千戶陸文昭、鎮撫司等錦衣衛官階，形成一整套統治秩序保障。百戶沈煉是錦衣衛國家機器中的一個螺絲。尤其是沈煉與北齋相伴下山時，一個平民的謙恭、驚恐體現出他默認了自己的錦衣衛身份。

(二)錦衣衛意識形態構型中的沈煉

經歷薩爾滸戰役存活下來的沈煉成為北撫鎮司的一名百戶，顯然他接受了錦衣衛的意識形態構型。因為“個別意識形態不是出生于意識形態國家機器之中，而是來自階級斗爭中相互搏斗的社會各階級，即來自社會各階級的存在狀況，比如他們的實踐、他們的斗爭經歷等”。沈煉認同錦衣衛的角色職責，接受錦衣衛等級規則，不許低其一級的總旗凌云鎧插手郭真命案；沈煉攔截了散布謠言的手下殷澄，導致其自殺身亡；抓取北齋時，如果凌云鎧交出記錄沈煉罪狀的無常簿，沈煉不會失手殺死他，因為凌云鎧明示自己是魏忠賢的外甥時，他不敢一刀斃其命；面對丁白纓的 “殺死錦衣衛要誅滅三族”的威脅，沈煉不得不赴約……這一切體現出沈煉想做一名忠于職守的錦衣衛，他忠于以魏忠賢為首的閹黨領導的統治秩序或不想破壞這種統治秩序。另外，從他審問、想用北齋換取更大的功名也可以看出來。

從影片對魏忠賢的展現來看，沈煉也應該認同錦衣衛的意識形態構型。影片中魏忠賢對陸文昭的訓話體現出錦衣衛的定位：“收復遼東，驅逐建奴，你行嗎?山東民變，平定流寇，你行么你？皇上龍體有恙，得三條腿的金蟾做藥引子去弄吧你?！倍絷懳恼训哪槐砻麇\衣衛作為維持統治秩序的工具既不能抵御外侮，也不能掃除內憂。這一點是沈煉完全能認識到的，錦衣衛的使命只有忠于職守，保障朝廷統治秩序而已。如果說魏忠賢掌控錦衣衛的意識形態構型，忠于職守的沈煉就是魏忠賢的一個映像，抑或魏忠賢作為錦衣衛的領導者把沈煉詢喚為一個錦衣衛，而影片沒有展現作為閹黨領袖的魏忠賢殘暴的一面，卻用 “精忠報國，還我河山”的牌匾暗示了其是一個效忠皇帝、憂國之安危的“忠臣”形象。

二、道義與公平的詢喚：劍膽琴心的情感

沈煉認同錦衣衛身份卻不代表他心甘情愿接受錦衣衛的意識形態構型，因為他一直沒有用無常簿。殷澄臨死前訴說詔獄的殘酷，沈煉應有同感。當陸文昭表示“我們隨便動動手指頭，就能把黑的說成白的”，他質問陸文昭的虐殺行徑與閹黨無異時，已經表明他在對公平與正義的尋求中具有一種劍膽琴心的情感。

(一)道義的詢喚

如果凌云鎧直接砍殺北齋，沈煉會出手相救嗎？應該是個未知數。但凌云鎧竟然動了色膽，欲強暴北齋，沈煉不得不出手救下她，這是一種道義。《繡春刀Ⅱ：修羅戰場》中導演想要貫穿一種俠義精神，即除暴安良。沈煉作為一個武者有這樣一顆仁心，他豈能忍視一個姑娘被蹂躪，即使付出被滅三族的風險。沈煉挽救被自己沉入水底的北齋，因為他認為“北齋就像亂世下依然不滅的良心”，不應該成為權力斗爭的殉葬品。如果沈煉兩次救下北齋都摻雜愛慕的意味，其實質應是一種劍膽琴心的情感。

(二)公平正義的詢喚

當裴綸告訴沈煉殷澄是他的一個朋友時，沈煉應該心有戚戚焉，所以救下負傷的裴綸時，他說殷澄也是他的朋友。沈煉不但心中有朋友之義，更有悲天憫人的獻身精神。為了反對陸文昭的濫殺無辜，他救下裴綸；為了保全北齋，他冒生命危險自愿去見信王；他去燒案牘房，不僅有保命的需要，更有對丁白纓作為戚家刀的后人——保家衛國的敬佩意味，運用父親留下的繡春刀更具有繼承先輩精神的象征；他直斥陸文昭喊著改朝換代，卻連一個女人都不放過。陸文昭身上不是沒有公平正義，他曾說：“活到這個歲數，情義、氣節磨得差不多了……”而且沈煉是陸文昭的部屬，他應該承認陸文昭的領導地位或接受過陸文昭的活法。陸文昭在薩爾滸幸存時說：“要想不這么死，就得換個活法。”沈煉在索橋決戰時的心里獨白：“……活著只是為了活著，這樣的活法我絕不能忍受?！边@表明陸文昭與沈煉具有同樣的思想或認識。沈煉或陸文昭都曾經對公平正義向往過或實踐過，只是他們的宿命就像所謂“活法”是屈從而成為魏忠賢的鷹犬或信王的幫兇。因此，可以說陸文昭是沈煉的未來的一個映像，因為崇禎皇帝沒有殺死沈煉，他又回到了錦衣衛行列中。

因此，北齋、裴綸、陸文昭等不過是沈煉的映像。在與北齋、裴綸、陸文昭的交往互動中，是他們在詢喚著沈煉，北齋、裴綸身上具有的道義促使他救人，陸文昭等的命運似乎指示著他前進的方向。然而，身處逆境的沈煉必然要尋找“各種方法和時機在意識形態的國家機器中進行抵抗”，猶如裴綸把無常簿拋入水中，與錦衣衛意識形態構型徹底決裂。

三、平安與淡泊的詢喚：悠然的信仰

不得不忠于職守的錦衣衛身份，注定沈煉成為一個孤獨的個體。沈煉沒有家小，與之相伴的是一只黑貓，他是一個愛貓的人，塑造出他細膩、具有愛心的性格特征，而貓的輕盈、柔順、慵懶的狀態也成為沈煉自身的一個寫照，他向往一種平安和淡泊，期望活得悠然一些。

(一)參透生死、淡然處之

沈煉喜歡北齋的畫作，其中一幅是黑公雞啄食蟈蟈，蟈蟈身材鮮亮猶如錦衣衛的服飾，蟈蟈極具好斗性，斗蟈蟈是紈绔子弟的志趣之一。沈煉深知錦衣衛就是“蟈蟈”， 他們不過是皇帝或魏忠賢豢養的寵物而已。因此，面對掌班太監的侮辱：“錦衣衛就是廠公養的狗，這鎮撫司就是廠公家的狗籠子……像貓呀、狗呀都不能給我放進來?！眳⑼干溃J準了自身存在位置與價值的他，面對物化自己的、不公正的待遇，他只能選擇忍氣吞聲。

(二)胸懷一種悠然的生活信仰

沈煉向往一種平安和淡泊的生活。首先，沈煉與永安寺凈海法師交往甚密，表明他對禪宗偏好，尤其是他們有共同的書畫志趣。凈海和尚曾說：“……字畫只是字畫，況且來寺院布施的香客都是好人呢?！边@應該也是沈煉對東林黨人善惡的認識。錦衣衛把此話記錄為“凈海和尚說，收了東林逆黨字畫的都是好人”，也點明沈煉的政治傾向，只是隱忍不發而已。他偶遇北齋，竹林、細雨、油傘、石階山路構建了溫馨相識的意境，他眼中的青衣少女是那樣美麗，眉宇間透著清新。他欣然接受姑娘即北齋的幫助，與其對話更加堅定了他向往的信心。撥云見日、輕聲溫柔的囑托、略顯惆悵的音樂更加映襯的是沈煉悠然的生活理想。北齋對沈煉說：“……他們怕的只不過是你的這身官服罷了……大人脫了這身官服上街走走……”北齋應該詢喚起了沈煉心中的生活信仰：脫掉官服，去過一種悠然、淡泊的世外桃源生活。

假設與凈海交往、收藏北齋畫作只是一種生活理想，那么沈煉放走北齋、放棄寶船監造紀要就是對淡泊生活信仰的一種實踐。既然自身無法實踐一種淡泊的生活，放走北齋、成全她的生活追求就是在成全自己。沈煉羨慕北齋有自己的生活信仰和為愛人奉獻的精神，北齋的期待就是他的期待，他一定要成全她，所以他編造了謊言：“要你自在畫畫，想畫什么就畫什么。”在明代文學作品中關于“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的描述很多，蘇杭代表世人對富庶、自由生活環境的期許。當沈煉告訴北齋，他向往的地方是杭州，更加表明他淡泊的生活信仰，北齋的回應“杭州是個好地方”，其實已經完成了沈煉對北齋的詢喚。另外，沈煉面對錦衣衛的追捕，他選擇經聊城、過濟南、奔沂山，從威海衛出海，沒有選擇反抗或報官而是逃離，這是一種脫離紛爭、追求隱世的生活理想。而且，面對受重傷的陸文昭，沈煉勸解丁白纓：“……已經夠了，帶他走吧?！?這一切都體現出他已經厭倦了這種生活狀態，他想過的是另外一種平淡的生活。沈煉期望陸文昭、丁白纓等也能放棄殺戮，像他一樣過一種平淡的生活，他在詢喚他們。因為沈煉深刻地認識到誰也救不了這世道，大明末世的世道。因此，北齋成為沈煉生活信仰的載體，所以他要舍命保護她。而沈煉期望以塑造或改變陸文昭、丁白纓的行為來成就心中的理想。

四、多重詢喚的歸一

《繡春刀Ⅱ：修羅戰場》中的修羅戰場即是索橋之戰，沈煉、裴綸與陸文昭、丁白纓之戰是沈煉詢喚陸文昭的實踐過程，而他們共同面對信王或朝廷殺戮，尤其是北齋回歸、陸文昭悲壯赴死則集中體現了多重詢喚的歸一?！拔艺f我的名字叫妙玄”的話語，北齋的回歸意味著她放棄了對信王的守望；陸文昭絕望地呼喊：“沈煉，你我是注定活不過這個修羅場了?！彼K于認識到，與北齋一樣，他們都是政治權力運作的一枚棋子。當他們成為威脅信王統治的破綻時，就面臨被棄的命運。陸文昭變成了任人踐踏的尸體，北齋含淚離開，無論赴死或回歸都證明他們與沈煉取得了統一。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崇禎皇帝對魏忠賢說：“去吧，以后這政務的事有朕和內閣，不勞煩公公操心了?！蔽褐屹t也成了一枚棄子，他也不過是皇家一只鷹犬，因為三個月后他被革除一切職務。其實，魏忠賢也是被詢喚的對象，皇權至高無上，他忠于皇上，在政治權力角逐失敗后，他卻淪落為類似于陸文昭等的下場。在這多重詢喚的歸一過程中，我們可以窺見統治意識形態的運行規則?；蕶嘀粮邿o上，天啟、崇禎皇帝利用錦衣衛維護統治。魏忠賢成為錦衣衛的代表，他利用身份級別保障錦衣衛對這種秩序規則的屈從。信王以反對魏忠賢的閹黨為對象展開權力爭奪，他利用陸文昭、北齋對世道的不滿，向他們描繪了一幅理想化、公平的社會畫卷，讓他們為之奮斗赴死，當完成權力爭奪后，他們像魏忠賢一樣被拋棄。

《繡春刀》系列“在不同層面、不同意義上改寫了中國電影，特別是同類中國電影的歷史風貌”，尤其是《繡春刀Ⅱ：修羅戰場》為我們塑造了一個特殊的錦衣衛角色——沈煉，他的言行為我們揭示了一種表象，一種稱之為意識形態斗爭的表象，他被迫裹挾在遵從與對抗明末統治意識形態的斗爭中。沈煉能認識到錦衣衛的職責并固執地執行，但他卻能遵從人性道義拯救北齋、裴綸。沈煉向往一種世外桃源的生活意境，為了心中的生活信仰，他與陸文昭和朝廷決裂，并且毅然戰斗赴死。然而，繼位的崇禎皇帝讓沈煉又回到錦衣衛的行列。他不忠誠于崇禎，而且知道的比陸文昭、北齋更多，為什么崇禎會留下沈煉？從導演的角度看，《繡春刀Ⅱ：修羅戰場》是前傳，但從隱蔽寓意來看，崇禎也是沈煉的一個映像或沈煉是崇禎的一個映像，信王或沈煉在北齋身上都寄托了愛情的向往，一個主動放棄，一個被動放棄，二者應是一種惺惺相惜的感覺，他們都在經歷一種輪回。詢喚的目的何在？臣民接受上帝的詢喚，不過為了進入天堂，沈煉或其他角色是為了什么呢？也許人類就是在這多重詢喚中分裂前行的。